固伦纯悫公主 第75章

作者:抱鲤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容淖裹上刚脱掉的雀金裘,与众女眷一同立在雪地里迎驾。

  远远瞥见皇帝一马当先疾驰出雪林,明黄盔帽上顶灼灼红缨,一派张扬意气。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长须染霜,满目红黄反倒把他面上沟壑衬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皱纹,而是?皇帝笑脸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一个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两种?情绪。

  容淖微眯起?眼,凭她与皇帝相处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尽兴归来的模样,哪怕他笑容爽气开怀,下?马后还兴致颇好的亲自?指挥人把猎来的鹿群赶到看城下?给太后与女眷们瞧个热闹。

  容淖心底正琢磨着是?不是?哨鹿时发生什么?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现在凑上去请罪究竟是?不是?好时机,突然有个小小的雪块“唰”的一下?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朝雪球滚来的方向望去,看见策棱牵着匹大青马立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前忙后卸下?他马背的猎物,以计数目。

  大青马脾气明显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头喷鼻就没停过,还不时踢踏马蹄示威,扬起?一地积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劲装,利落挺拔,肩上沾染着未拂干净的林间积雪,远远望去,像雪地里生出一株遒劲而沉默的松。

  为首的总管太监朝他拢手,应是?在恭喜他收获颇丰。

  策棱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愈发暴躁的大青马马鬃,应酬太监的间隙,状若不经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隐晦碰撞,又默契分开,无人发觉。

  容淖略微思索,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无声息退出人群,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自?称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叙。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声,随小宫女往南边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见到了负手站立的策棱。

  “是?鹰贡之事有变动?”容淖开门见山问起?。

  她虽不喜策棱这人,但不可否认这人行事细致周全。端看他在宫禁之中寻她数次而不被人察觉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义寻她,完全不像策棱的处事作风,毕竟她与四阿哥又不是?什么?关系要好到会闲来叙话的兄妹,稍有不慎便会惹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策棱该做得?如上次夏日让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迹。

  显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顾不得?许多周全。

  策棱也绕弯子,如实说道,“方才哨鹿之时,在榛树丛碰上了一头黠鹿挡道,太子欲|强逐鹿群,东宫属臣便砍杀了那头黠鹿。圣驾虽未有任何责备言语传出,但却提前下?令归营,不似往年?哨鹿后会在林间宴乐,领王公兵校饮血炙肉。”

  “有这番变故在前,想来稍后赏鹰之时皇上多半是?循规赏赐草草了事,不可能起?兴封赏次品鹰贡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东青也是?无用,我还是?另想法子救人罢。”

  “你要毁约?”容淖秀首微扬,风帽两侧顺势滑开,难免让凄凄雪风钻了空子灌进一脖颈的寒意,令愠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锋利。

  策棱不动声色往风口处挪去一步,赶紧解释,“你我之间交易未成既由?我提议作废,作为补偿,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我会如约带下?杭爱山妥善安顿。”

  简而言之,容淖不用当众去皇帝面前赔礼道歉伏低做小,更不用去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她什么?都不用做,策棱一样会替她收拾好烂摊子。

  “还有这等好事。”容淖反应平淡,没爽快应下?这天大的便宜,她睇了策棱一眼,裹紧风帽,捂住被冻得?发木的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每岁的塞外?哨鹿排场极大,捕鹿方式却都是?老一套,没什么?不得?了的讲究。

  哨鹿顾名思义,先循鹿道确定鹿群方位,再找一处有榛树灌木丛的地方,让兵丁头戴鹿角藏于密林深处,吹起?模仿雄鹿求偶的长哨。

  一引雌鹿闻声寻来;二?诱雄鹿为夺偶至;三?还能骗其他野兽为食鹿聚拢。

  待各色猎物汇聚,就该到王公贵族弯弓搭箭大展身手之时。

  野兽一旦受惊,便会四下?逃窜。既名哨鹿,首当其冲自?然是?追击捕杀鹿群。

  每当这时候,围猎众人会故意将鹿群撵向密密实实的榛树灌木丛,鹿的长角极易被灌木树枝勾扯,无法逃脱。

  人在灌木丛中同样举步艰难,但循鹿道追逐而至,十有八九能轻易捉住被困的活鹿。

  当然,这是?最顺利的哨鹿过程。

  若是?遇上黠鹿挡道,一切另当别论。

  容淖曾听人说,鹿群被逼进榛树丛时,健硕的鹿群头领为了保护族群,可能会故意落在鹿群最后,横身把长角卡进灌木树枝上,以巨大的身形封死小道,且四蹄狂蹬乱踢,为族群争取逃脱机会。

  休说是?人,就连最灵狡的猎犬也休想从存了死志的巨鹿身边钻脱。

  这般舍生取义的头鹿被猎人称为黠鹿,叹其灵性,恐伤阴鸷,世代相传杀不得?。

  本朝皇族起?自?白山黑水之间,原靠狩猎捕鱼为生。哪怕如今已然问鼎中原,锦衣玉食,不再靠天吃饭,骨子里依旧对山林万物保持敬畏。

  例如满宫乱飞的黑乌鸦,只因一则有关皇族先祖的传说,便被奉为神鸟,还专门拨出老鸦粮喂乌鸦,每日米粮精肉比有些宫人都丰厚。

  不过,说到底这畜生的特殊地位是?源自?皇权。

  皇帝认它,它便是?神鸟。皇帝不认,那就只是?讨嫌的扁毛畜生。

  简而言之,太子杀了黠鹿一事,其实可大可小。

  皇帝不追究,太子便只算是?猎杀林中一头普通的鹿,不值一提。皇帝一旦入了眼,那这事就不一般了。

  虽然这些年?皇帝与太子之间子壮父疑,生出隔阂,但太子毕竟是?皇帝亲自?养大的嫡子,情分不同旁人。

  容淖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一头无足轻重?的鹿在满蒙王公面前隐晦表露对太子的不满,小题大做损伤太子威势。

  除非,另有因由?。

  至于这因由?——

  一番抽丝剥茧,迷雾被撕开了口子,便不再神秘。

  容淖突然抬头审慎直视策棱,问出个与二?人方才所?言毫不相及的问题,“下?手猎杀黠鹿的东宫属臣莫非是?个俊俏宦官乔装的,所?以皇上才会取消林间宴乐?”

  ——引皇帝动怒的并非黠鹿被杀,而是?杀死黠鹿的人。

  她语气平平,但分明意有所?指。

  策棱面色诡异,但又恐是?自?己心思龌蹉,把人想岔了,故而强装镇定粉饰太平,“属下?不明公主?之意。”

  容淖盯着策棱帽檐下?未遮住的半截耳垂,都与火烧云一个色了,不免轻嗤,“装什么?,非要听我把事说透?”

  策棱耳朵一动,心觉不妙,根本来不及阻止,容淖已语速飞快道罢,“两件事,太子暗有龙阳之癖,尤好俊俏小太监;以及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实为酒|池|肉|林。”

  策棱惊愣,前一件事还好,算是?皇家?贵戚间公开的秘密,虽然众人从不宣之于口,但稍微留点心便可窥破。

  可后面这一桩事……那些污糟事究竟是?怎么?传进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耳朵里的。策棱头一遭质疑后宫的森严宫禁。

  “公主?何以知、知晓这些?”

  这个磕巴打得?太突然了,平添尴尬,策棱默默把貂帽往下?拉,盖住整个耳朵。

  容淖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眉梢微挑,自?然别开眼,应对从容,“听闻哨鹿后儿郎为抒张狂意气,生饮鹿血乃是?常事,有时甚至连取碗的功夫都等不及,直接上嘴。鹿血补阳,杀伐助兴,林间宴乐还会召大批舞姬取乐,其间欲行之事难道不明显?”

  容淖记得?圆明园中有好几?个美貌汉女,说是?妃嫔,但无封无号,都是?皇帝前两年?南巡时带回来的。其中一人走起?路来一双小脚尖尖,很是?弱质,却被另几?人浑称为“女将军。”

  先时容淖以为这只是?闺中玩笑,后来无意间听见宫人们半遮半掩的嚼舌根子,才知道这“女将军”的出处。

  源是?皇帝南巡时领着一帮王公大臣林间狩猎后在溪边宴乐,随意攥个香果裹帕子里当花头,大力朝远处的小溪或者矮山抛去。

  然后以锣为号,让一群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小脚颠颠去“冲锋陷阵”,谁若能率先抢到花头,会有重?赏。

  众女为了抢夺头筹,一个个扯头花亮指甲,或在矮山半坡扭打,或在溪边颤颤巍巍吊着小脚无所?适从,被刺骨溪水冻得?咿呀乱叫。

  逗得?一干男人前俯后仰。

  这群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贵胄,离了规矩森严的城郭宫阙,再无束缚,可不尽情释放本性,恣意悖狂。

  人间无数荒唐事,半是?画皮半魍魉。

  后宫中那位“女将军”,便是?这样的出处。

  容淖虽不曾亲眼窥见过北巡哨鹿后林间宴乐的场景,但必不会比南巡“选将”逊色,有鹿血助兴,料想只会更出格。

  太子把俊俏小太监伪装成东宫属臣随行,定然是?为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兴起?准备的。

  本就不是?什么?正经饮宴,太子那点旖旎心思皇帝同为男子肯定清楚。

  难怪皇帝如此气闷。

  太子有龙阳之癖算是?皇族贵胄心知肚明却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

  ——历朝历代,断袖分桃之人不在少数,好些帝王亦是?公然的荤素不忌,宠立男后。

  但当今皇帝对此道深恶痛绝,自?然也厌极了太子与小太监厮混,荒唐德行。

  这些年?为规正太子,皇帝暗地里把东宫宫人换过好几?拨,略微齐整白净些的小太监根本踏不进东宫门槛半步。

  此番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弄来个俊俏小太监在身边伺候,还带到了塞外?来。

  个中细节深究起?来,可不止是?太子屡教不改,荒唐德行这么?简单,还有底下?人阳奉阴违,违逆皇帝迎合太子。

  此举至不仅伤了皇帝严父心肠,更是?触到君王逆鳞。

  阳奉阴违,乃权柄下?移征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岂能容忍有人与他分权,哪怕对方是?他如珠似宝养大的太子。

  偏生此事无颜张扬,皇帝不好明面发作惩处太子,以伤黠鹿为由?取消今年?的林间宴乐顶多只能算是?给太子一个警告。

  在容淖思绪翻飞间,策棱亦未闲着,他以目隐秘打量眼前敛袖静立的姑娘。

  昨夜他被拦在帐门外?,容淖逆光而站,他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往青天白日下?一站,才发现不过几?月未见,这姑娘出落得?愈发生辉夺目了,似一尊染了雪霜的玉像,有种?肃穆情态。

  哪知这般气度超脱的姑娘,一张嘴便直点龌蹉,不羁无拘,倒是?令他应对无措。

  策棱干咳一声,他算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又一直任职御前,富贵荒唐事见过太多,早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

  可他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与一个姑娘议论这些男人间的下?|流事,干脆装聋略过不肯多言,只是?问道,“公主?打听这许多,意欲何为?”

  “人情这种?东西无法称斤估两,还不利落,不如不欠。”容淖应得?干脆。

  言下?之意,她不会稀里糊涂承下?策棱的恩情,更不愿两人因为策棱帮她安置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纠葛不清。

  就算两人的交易因黠鹿之事横生波折,想要促成尤为困难,原本应承之事也绝无可能更改,她一定会设法让皇帝破例特赦那献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

  所?以才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费这半天口舌,从策棱处打听今日哨鹿情形,以便稍后面见皇帝时随机应变。

  策棱苦笑,早在容淖追问黠鹿之死详情时,他其实已有猜测,是?以听容淖这般态度鲜明划清界限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眸底依旧难掩黯然。

  眼见容淖一副言尽于此的形容,不声不响朝看城方向踏雪离去,策棱还是?忍不住拔腿追出几?步,闪身挡住去路,低声道,“别去了。”

  “你听闻昨夜宴上我见罪皇上之事了罢,今日哪怕没有黠鹿这一出,我猜你也会找旁的借口阻止我。多谢你的好意,宁退所?求,免我弯折。”容淖嘴上道谢说得?言辞恳切,实则望向策棱的目光静寂无波,淡漠又坚决,“但循约行事是?我的选择。”

  策棱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只是?未料她会直言点透,微愣过后牵出一抹自?嘲笑意,垂眸道,“还真是?清醒。”

  她在很清醒的做自?己,宁赴荆棘,也要坚决杜绝与不喜之人生出纠葛。

  事到如今,要劝下?她莫去皇帝面前违心奉承只有一个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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