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思?来想去,唯有一桩——策棱。
她与策棱私下?往来一旦被太子发现,肯定会顺藤摸瓜查下?去,一旦查出是她授意人窝藏了那两百多?本该死的塔里?雅沁回?子,那太子肯定会趁机整治她,逼她拿出根本不存在的证据。
她若再与策棱剪不断理还乱,迟早两人都要牵着一起倒霉。
今日发现策棱洞察了她的伤势,猜到他夜间八成会来,趁机与他断个?干净才是正经?。
这也是她主动等他上门的原因。
否则这冰天雪地的寒夜,她早窝进高床软枕了。
策棱走到容淖面前,沉默打开带来的小皮囊,取出几只药味四溢的瓶瓶罐罐摆在罗汉床的矮桌上。
“给我看看你的左臂。”他从雪夜里?来,嗓音也似被凛冬磋磨过,粗哑得厉害。
容淖愣了一下?,从善如流撩起衣袖,把未痊愈的红肿左臂递过去。策棱意外她的顺从,微有怔神,复而垂下?头,唇角牵起那抹自嘲转瞬散去。
“是那日在看城上,海东青踩伤的?”策棱太高了,站着能把墙角那几座立式美人宫灯的光挡去大半,他索性直接蹲在容淖的坐榻前,仔细辨认她从腕子蔓延到胳膊的肿胀痕迹,看得出消肿许多?,说明受伤有些日子了。
其实下?午在冰上蹴球冰场发现她左手疲软无力,摔了手炉后指尖不住发抖时,分明不是单纯失手,他就?有此猜测了,这下?不过是确认罢了。
原来她那日泪洒看城,是因为受伤疼的,而非为了与他划清关系,宁愿摧眉折腰讨海东青也要还他一个?人情。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策棱心里?好受多?少,反倒愈加堵得厉害,像塞了团湿棉花。
他低声?道出句“冒犯了”,大手径直贴上容淖的手臂,粗粝的指一寸寸检查着她的骨头。他习武多?年,处理跌打损伤经?验丰富。
容淖抿紧唇,强忍住不自在,正想着如何开口方能自然而然地把话?题绕到要说的话?上。只听他先不咸不淡道,“你最近脾气?似乎好了许多?。”
容淖挑眉,不解他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前几日可是直接冲着巴依尔开|枪的。
“上次在看城附近,你得知我利用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接近你,费尽心思?打你主意,竟是一言未发便离去了。若放在以前,你定会给我好一通排揎吃。”策棱抬眼与容淖对视,倏然变脸,模仿起容淖往常嫌弃他的横眉冷眼,冷着嗓子道,“这时节还有没冬眠的癞|□□?”
容淖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出逗得直愣神,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疼,她好险没有惨叫出声?,白着脸质问,“你做什么!”
策棱收了逗弄,心平气?和解释,“你骨头复位后没有固定吧,今日在冰场又被手炉抻着了,有点错位,我给你正回?去。”
容淖气?焰降下?去,她也不愿意留下?什么遗症,干脆闭上眼任由摆弄。
策棱拿出一贴膏药在炭炉上烤热后,再轻缓敷到容淖的伤处。
在药味弥漫的空气?里?,男子的大手出奇温柔细致,偏又能在她疼得下?意识缩手时及时钳住她,尔后规矩撤手,粗粝的指腹就?那样?轻贴过她的皮肉,似水无痕。
容淖莫名想到了曾经?在御花园看见宫人给长歪了头的名贵花木搭架子,粗大的手掌下?一举一动皆是珍视呵护,似乎连呼吸都是紧张在意。
容淖自己懂医术,自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大防讳疾忌医。
眼下?的策棱于?她而言确实是位不错的大夫,她总不能因为男女之别?变成长短手,她不觉得策棱与原本替自己看伤的春山有何不同,春山又不是天生下?来就?是太监。
可此刻,她却陡然升起一股淡淡的不自在。
可能是人闭眼不视物时感官格外敏锐吧,容淖想着,索性睁开眼,隐晦打量蹲在她面前的男子。
给她上药前,他嫌裘帽碍事遮眼,摘下?扔在了一边。短短的一层乌青发茬根根不羁朝天支着,按头发越硬脾气?越冲的说法,他肯定不是个?软和人。
侧脸轮廓冷硬刚毅,绷紧的下?颚显得倔强,从样?貌到性格皆是剽悍强势,可在她面前,他却总是不够舒展,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必须得他压抑粗犷捧着。
她每每见了,私心都替他累得慌,偏他还越来越起劲。
孩童都知道茶叶需要热水泡才能舒展,他却乐意围着冷水打转。她可能是真的很不懂男人,尤其是面前这人,总不能是爱冷泡茶吧。
好在今夜之后,应再无交集,也不需要她去懂。
容淖没边际的胡思?乱想,突然听见策棱再度开口,“右臂可还好?”
容淖回?神,料想他是听说前夜里?曹云为阻止她朝巴依尔开|枪,朝她胳膊射了一箭。外面关于?巴依尔夜闯她的寝帐,她愤而掏出火铳差点闹出性命官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太子内侍朝她射箭这事却是无人提及的,八成是刻意淡化,怕连损到太子殿下?清名,也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的。
“无碍。”容淖道,射箭那人十分了得,她只是破了一点点油皮,擦过两次药后快好了。
策棱处理好她左臂的伤,小心翼翼替她放下?衣袖。
除了方才替她正骨上药时必要的肌肤接触,他都尽可能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连眼神都是克制的,垂着眸,目不斜视。
做好一切好,策棱又朝她右臂示意,“我看看。”
“……”因他举止规矩,容淖并不排斥‘医者’策棱,不过仍觉得没必要,“当真无碍。”
策棱似没听见,控制力道捉过她的右臂,揭开衣袖,发现确实只有一点已结痂的小擦伤,上面还有淡淡的药膏香气?。
不过,这次他没如先前那般规矩,反而一直盯着她裸|露在外的莹白手臂瞧。
容淖觉出他的古怪,立刻收回?胳膊,拉开两人的距离。策棱目光追随她的动作,自嘲一笑?,“难怪你每次见我都恨不得退避三舍,是不是在想,此子大凶?”
他好像总是会连累她受或轻或重的伤,尽管没有一次是出于?他的本意。
容淖微怔,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原来方才他是在看她放血疗法后留下?疤痕。容淖心念一动,她今夜特地等着见策棱,目的就?是想彻底断了策棱对自己的心思?,正好春山还替她探听回?来那样?令人心惊的消息。
这会儿策棱自己主动送上话?头,她只要顺着策棱把话?说绝,怪他总是累及自己遭灾,以策棱的为人,哪怕没死心,怕是也不会再来烦她。
可不知为何,那些伤人的恶语明明滚到了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容淖抿唇,按下?心底古怪的异样?,选了个?平淡的开场白,“今夜我等着见你,是有话?与你说。”
策棱抬头看向她,回?了个?低沉的“嗯”。
他的目光发烫,容淖不躲不避。
“你知道此次我随驾北巡的用意吧,我可能很快会定亲。”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他,温和唤他名字,“我无意轻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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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容淖说得真心实意。她已至婚龄,哪怕此番她与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没能定下?婚约,择婿出嫁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一旦定下?婚约,再行事无度,违礼私会,于?三人而言都是轻贱。
策棱闻言愣住,满面愕然。
早在看城那日被四阿哥点醒后,他已萌生退意,本想着就?这样?悄无声?息退出她的生活,无须辞别?,本来起初也是他强闯。
或者说,每次都是他强闯。直到今日冰蹴场上发现她身上有伤,正好又听养牲处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六公主跟前的小太监这几天借由请教如何驯养海东青为由,暗中打听为六公主献上鹰贡而获得赦免的打牲丁是何人。
他决定最后私下?来见她一面,干脆故意给那个?叫|春山的小太监放了个?消息,一个?容淖拿出来可以理直气?壮和他切割得干干净净的汉家姓氏——戴。
他对容淖算不得十分了解,却也知道她不似表面这般冷傲如山间雪,实际上是个?恩怨很分明的人。
这才刚得知是他替她扫清了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她想必不太好意思?直接和他撕破脸,所?以故意给她个?把柄,让她以为自己利用她,不留痕迹得到了一个?因被君王忌惮而流放至辽东的火器天才。
认真论起来,那两百多?塔里?雅沁回?子远不如一个?戴家工匠麻烦,毕竟那可是能造出28发连发火铳的能人匠户。
当年,得知那样?强悍的火器被一个?汉人制造出来,皇帝深觉惶恐,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唯恐就?此动摇了满人以骑射得天下?的武力优势,才愤而把人流放。
这样?的人物分量,完全足够让容淖觉得彼此两不相欠。
本来么,从头到尾都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何必临了留点痕迹,让人姑娘往后想起来就?觉得欠他的,过意不去。那太不要脸了,肯定是要把尾巴收拾干净的。
今夜来见容淖前,策棱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其实真算不得多?了解她,因为他只压中了一个?显见的结局,过程全猜错。
他以为高傲的公主会昂着下?巴,一如往昔狂恣,道出姓戴的名字,然后说自己也替他扛了个?大祸,不耐表明二人从此再不相欠,毕竟以前每一次她都是很敞亮直白的说不想再见他,说话?跟扎冷刀子似的。
这次,她竟出其不意改软刀子割肉了,也难为她为此装了一晚上的柔顺。
策棱勉强扯了下?唇角,她生就?一副硬骨头,什么皇权礼法都压不住她,敢说敢做,今朝却与他迂回?婉转。
从他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做梦都想着她何日才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却没想到,她第一次愿在他身上下?功夫,竟是为了摆脱他。
真是讽刺。
策棱身上流着柯尔克孜人的血,那是个?以擅驯鹰出名的部族,他自幼随长辈在山间与草原寻鹰熬鹰,哪怕后来逃难入关也未放下?,得空定会去宫中养牲处帮忙。
他见过很多?鹰,也驯服过很多?鹰,却也有过那么一次失手。
他本以为那只睥睨桀骜的极品玉爪熬得差不多?了,喂缠了棉线的肉刮油也不反抗,神气?收敛大半,便解了链绊带出去训练捕猎,结果玉爪唳叫着直冲云霄,转瞬不见踪影。
今夜的容淖莫名让他想起了那只示弱以待时机的玉爪,漂亮的利爪有极野蛮的筋骨,可以毫不留情撕碎饿狼,却状似甘愿地蜷缩爪子缩在不自由的横杆上歪头看他,倨傲中有些微违和的示好。
不算多?高明的伪装,可人就?是奇怪,会被高傲下?不经?意展露的顺服所?迷惑。
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绝无可能。
他好像稀里?糊涂把容淖当鹰熬了一通。
答案一如当年的玉爪。
她是不会被驯服的,她的温顺只是驯服他的方式。
策棱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知,她很想摆脱他!
饶是来前已做好了会被容淖往心上插刀的准备,此时,策棱也被她激出了些微苦涩的不甘。
“我的真心,当真那般令你生厌?”
容淖从容打量他良久,琉璃罩里?的灯芯爆了一下?,方道出一句平静的反问,“我要你的真心做什么?”
不以为意的神情,刺得策棱落荒而逃。
因为他也给不出答案。
一夜塞外风雪把昨日种种掩埋得干干净净。
容淖窝在帐篷里?,亲自动手围着小火炉边上用文火细细烤梨,不经?意想起昨夜之事策棱落荒而逃时的脸色,真是比火炉里?烧过了的炭还灰败。
虽然策棱没有承诺她什么,可她直觉他肯定不会再来寻她了。
她不清楚自己最后那句回?答于?策棱而言有多?伤人,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事实上,若持无价宝,遍地都是有情郎。
她贵为公主,金枝玉叶,本身就?是无价之宝,只要她愿意,八十岁都有人高高兴兴把真心捧给她。
所?以,她要他的真心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什。
容淖很自然地把心底那点异样?归结为险险摆脱一个?麻烦精的心有余悸,优哉游哉地用麦秆吸食烧梨,却不料转眼又被另一个?麻烦精缠上。
这人还见天登堂入室来寻她。
第44章
容淖面无表情看着不请自来的哈斯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