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轮到哈斯叉腰嘲笑贵气高傲的公主摔得四脚朝天。
容淖身为?初学者,哪怕得到哈斯的倾囊传授,也不敢直接做她?那些危险动作。
不过,不知不觉间,容淖的骑射确实精进不少,套上冰鞵亦能如履平地,算是意外收获。
在容淖不愿意出门的日子,哈斯也能自得其乐。她?独自在喀喇沁部乱逛,早出晚归,完全不畏霜雪严寒。
容淖看她?整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知肚明她?在探索什么。
她?在探索喀喇沁部日益安稳的原因。
哈斯作为?一个?有心权位的女子,她?的路注定比寻常的继位者更难走。否则就算有札萨克图汗的支持,她?也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想继位,必须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本事与手?段。
而非性?别。
喀喇沁部近些年还算安稳。
安稳,于每个?草原部族而言都是不得了的成就。
安稳意味着他?们有应对雪灾、干旱或瘟疫的能力,他?们有足够活命的口粮,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去杀戮、去抢夺。
儿郎们得以存活,妇孺与牛羊财物?才能够保全。
喀喇沁部作为?皇帝选择以公主和?亲的部落,底子必然不薄,他?们能日益安稳与朝廷扶持不无关系,但更多肯定还是自身原因。
安稳是强盛的基石。
哈斯没想一口吃撑胖子,短期内让扎萨克图部恢复昔日风光不现实,她?目前?只想把这块基石在日薄西山的扎萨克图部垒起来。
容淖看哈斯连续多日丧气而归,在她?带朝鲁来找山骨玩时,浅浅提点一句,“你不妨看看三公主的陪嫁人口。”
“……那些嫁妆满洲人?”哈斯皱眉不解,“他?们惯会仗势嚣张,实在令人不喜,有何值得探究的。”
公主宗女们出嫁蒙古时,会根据自身品级带上一定的陪嫁人口。
和?硕公主以下,陪送的只有汉人、蒙古人、高丽奴等。
和?硕公主以上,除去汉、蒙之类,还可以陪带满人,满人多为?护卫作用。
这些人在关内多属末流,到了关外却?很容易抖擞起来,自诩关内而来,背靠公主,高人一等,仗势圈地,嚣张害民。
蒙古当地人蔑称其为?‘嫁妆满洲人’,其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满人。
当年漠北被准噶尔攻破后,哈斯随族人附居在一个?部落外围。
那个?部落里有位老公主,哈斯是亲眼目睹过她?老人家及一干‘嫁妆满洲人’平日是如何嚣张跋扈的,他?们这些附居的无根浮萍最是深受其害。
没什么好印象。
昔日经历甚至影响到了后来她?对嫁到漠北的四公主的判断与态度。
当然,四公主也是真强势。
哈斯满嘴牢骚,但还是把容淖的话记在心里了。
隔日便?开始暗中观察三公主陪嫁而来的五百户人口。
两日后,哈斯带着一身风雪步履匆匆冲进容淖房内。
“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了。”哈斯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道,“他?们才是三公主真正的嫁妆!”
这两日,哈斯尽量摒弃自己的偏见,正视陪嫁户。
然后她?发现,那些在关内微不足道的人,实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宝藏。
因为?陪嫁户们各有所长,有医士、花匠、粮农、菜农、石匠、木工、瓦工等。
医士能治病;粮农菜农能种?地;石匠木工能造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创造力。
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十余年,除了自身享受外平时并?不怎么爱用他?们。处在如此冷落情形下,他?们亦能自如的因地制宜发挥出自身所长。
喀喇沁部现今的安稳与他?们息息相关。
容淖放下手?中的书,毫不吝啬夸奖,“不错。”很敏锐踏实。
哈斯得意哼哼,转而又疑惑道,“为?何三公主的陪嫁户与那些老公主的陪嫁户如此不同?”
容淖言简意赅给她?解释。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们和?亲那会儿,朝廷才刚入关,皇帝对待嫁娶的思维和?从前?在草原上差不多,认为?和?亲只有那一个?作用,遂打发公主们十来岁出嫁,早早去做满蒙亲善的象征。
当今皇上幼承帝位,长在关内京师,又深受汉学熏陶,他?对待子女们的教养严厉得多,不像先?辈们那样任孩子们野蛮生长。
有培养,自然有期望。
皇帝把女儿们好好养至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再?行和?亲,并?仔细选上一干各有所长的官吏与陪嫁户,是希望她?们将来有所造化的。
“欸——”哈斯听?罢,想起那位没见过几次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人,原来是一位复杂的父亲。
这样的感叹转瞬即逝,哈斯更关注自己的‘大业’,她?揪揪颈边的小辫子,苦恼道,“我知道路该往何处走,可有封关令堵在前?面,我身为?蒙古人,连带领族人踏上那条路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不能接触关外人,更遑论是学习技的,总不能偷偷把三公主的嫁妆户弄走吧。”
封关令是清廷为?禁锢蒙古而设。
禁止蒙古人学习汉语汉字、限制蒙古人入关相交汉人等。
使生活在蒙古这片草原上的人如同他?们放牧的牛羊,看似天高地阔,悠游自在,实际自己它们眼中所见只有永远的一成不变,也永不会想着改变。
毕竟没有哪一只羊会想着今日先?不忙吃草,要去雪山那边看看。
哈斯不会天真到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撬动封关令,弄来医士和?匠人,也不相信容淖能做到。
抱怨无意义,反而会让身份隐隐对立的两人陷入尴尬,她?们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就好。
容淖以书闲敲手?心,挑眉淡淡道,“你都能想到偷三公主的陪嫁户,没想到其他?办法?”
“哦,你是觉得喀喇沁部离我漠北太?远,让我换个?人近处的人下手??”哈斯装傻充愣,“偷四公主是吧,她?手?段比三公主厉害多了,偷起来肯定作难。”
容淖轻哼一声,只盯着哈斯,似笑非笑不说话。
哈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哎呀行了!”哈斯往紫檀小几上一趴,蒙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我去给四公主道歉,去求她?施以援手?行了吧!”
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与扎萨克图部比邻而居,想搞点小动作很容易,不会轻易惊动监管各部不得私下往来的理藩院,确实是最合适的。
哈斯在自己胳膊上磨蹭好半天,心中安慰自己能屈才能伸,这才顶着炸毛的脑袋,抬头冲容淖讨好笑道,“哎,你喜欢华光璀璨的首饰是不是,我记得我额吉有几颗绿宝石,不仅个?头大,色泽还十分纯粹。据那个?买卖城的商人说,那些宝石与罗刹鬼女皇冠冕上所用的宝石是同一批开采出来的,我回去了让人送来给你。”
容淖一眼看穿她?打什么主意,“不用我说合,只要你心够诚,四公主会帮你。”
四公主比哈斯更有野心也更坚定。
漠北再?出一个?女首领,于四公主而言是好事。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例最是显眼也最容易被取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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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虽从喀喇沁部取得了‘真经’,但她?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喀喇沁部,请容淖偷偷给自己讲讲那些离她?十分遥远的关内文字与经史。
她?前?十八年浑浑噩噩,立志太?晚,若非容淖当日激她?一下,她?至今可能仍然不敢直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踏不出这一步。
逝去的十几年无法追回,她?得另辟蹊径弥补一二。
比如说,开智。
哈斯现今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觉得读书习字能把自己变得更厉害,关内皇帝选出来的当官的都是要读书习字的。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哈斯才真正明白自己在追逐什么。
她?渴望突破这混混沌沌的世?道,成为?清醒而坚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答应背地里教导哈斯,没有什么理由,愿教便?教了。
不过起先?几日,倒是常有一种?突破禁令的隐秘刺激。
直到后来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容淖看着聚在抱厦描花样的侍女们,不经意想起了宫中的妃嫔们。
能入选宫妃的,出身不会太?差,其中不乏有擅文精武的出挑女子。比如她?的母亲通贵人,据说刚入宫时不仅艳冠六宫,还精通文墨,一手?馆阁体不输举子。
可那些鲜活女子最终只是泯然众人,日常能做的不过三三两两扎堆刺绣消磨光阴。
从此容淖每每看见认真学文习史的哈斯,总免不了想起那些困在绣花针上的凌云壮志与永恒不见的山海月明。
哈斯如此幸运,她?亦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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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转眼将进腊月。
容淖接到宫中传来的信件,皇帝让她?回宫过年。
哈斯这才恋恋不舍收拾包袱,向理藩院报备之后,准备打道回漠北。
她?来时不过一个?小小行囊,归去却?装了满满一大车。
全是三公主为?容淖安排时顺手?给她?添置的。
“我算是沾你的光享受了过了何谓富贵窝。”哈斯金钗华裙自有英气逼人,却?没出息地感慨,“塞外的公主府已是安逸至此,宫中肯定愈发豪奢,难怪人人都向往关内,可惜困宥封关令寸步不成行,也不知我此生能否去看看京师繁华。”
离别在即,容淖不扫她?的兴,认真道,“待你袭爵,每岁年班自能入京。”
哈斯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真心实意道,“承蒙你不计前?嫌,愿意提点我,来日京中重逢,我给你带最漂亮的宝石与最醇香的驼奶酒。”
容淖轻哼,“先?把你上次说要送我的绿宝石拿来。”
哈斯讪讪一笑,猛地一拍马臀冲出去老远,回头高声冲容淖吼,“回去立马帮你偷!偷不到就当我没说!”
容淖目送她?呼呼喝喝地跑远,回身与三公主行礼道别。
“这五十侍卫是我为?你添置的,护送你进关后便?会折返。”三公主笑意盈盈道,“一路平安,回宫替我向阿玛额娘磕个?头。”
容淖谢过,启程回京。
寒日浅薄,三公主从送走容淖后,便?一直坐在支摘窗前?看庭中绿梅,透亮的窗纸衬得那张消瘦的面庞几无血色。
男人见状忍不住安抚她?,“病才刚见好,这样长坐窗前?又该倒下了。六公主自有她?的命数,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三公主攥紧手?指,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单薄的信纸上。
一封自关内而来,安排容淖归程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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