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川了了
看见她们,容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坠冰窟:“你骗我?爹爹,你怎么能骗我?”
容愈用力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任由仆妇们上前拖走容娡。
“为父……为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唉声叹气,神情疲倦,“瘟疫横行,民怨沸腾,不知是哪里来的方士献计,说将天命圣女祭祀给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长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扬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杀他。为父是真的没办法啊——”
容娡拼命挣扎,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极反笑:“兄长是你的骨血,难道我便不是吗?父亲,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观还不够,你如今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祭坛上送死!”
容愈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可……为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狠心,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她容娡远没有兄长重要。
佩兰选择背叛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容娡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神情似笑非笑。
痛着痛着,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跟从仆妇们走下马车。
容愈稳稳地坐在马车里,抬袖拭泪,注视着容娡,神情悲恸,像是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送死。只不过容娡前脚刚下马车,他后脚便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容娡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无半点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
明月台距离出城的城门并不远,不远处便是高耸的城墙,这也是为何她并没有发现异样。
然而咫尺之距,却是天壤之别。
她出不去了。
前线战事激烈,连贺兰铮这般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战场,想必不用多久,谢玹便能攻进城。
容娡勉励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谢玹来之前,没人能救她,她得设法保护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心中很坚信,谢玹一定会来。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帘,神情愈发乖顺。
仆妇们自是十分满意,七手八脚的围着她,整理繁琐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层琳琅而奢靡的珠饰。
容娡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转,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站满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卫之外,挤着数不清的人头。
——那是被天灾人祸荼毒的流民。
战火不休,天灾不断,他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唯能将希望寄予虚妄的神明。
此时,他们正一脸愤怒的看着容娡,看着不愿献身于神的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天色阴沉,天幕上堆着浓密的的云翳。寒风飒飒,刀子似的割着人脸。方士与祭司立在高耸的明月台上,等候容娡这个作为祭品的人牲到来。
容娡身上广袖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仆妇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钳住她的双臂,迈向明月台的阶梯。
容娡听到风中传来无数漫骂的话语。
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有一个声音格格不入。
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属于孩童的嗓音:“娘亲,这个姐姐做错了什么?”
她的娘亲没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指责与漫骂,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天命圣女,从来都是旁人硬加给她的名号,天灾尚可推究于神罚,可人祸并不是她导致的。
仅凭一个生辰八字上的巧合,为何要将生死与罪过尽数算在她头上?
哪怕今日将她献祭给上天,也是无济于事,不会有半分用处。
至多不过求个心安。
她何错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台很快走到尽头,两排献官代替仆妇,将容娡带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两侧,陈列各式玉帛、礼器与乐器。
大祭官将点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诵几句高深莫测的梵语,而后递给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献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这人身上穿着纹路繁复的长袍,与多年前,要将容娡献给雨神的那名祭官,衣着打扮如出一辙,容娡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编钟,催促道:“圣女,请罢。”
容娡回神。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过翟羽,款款迈步。
乌云攒动,天幕愈发阴沉。
容娡迎着风声起舞。
高台上,华服纁裳的女子,拈着翟羽,舞步翩翩。繁复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身姿愈发曼妙,舞步轻盈灵动,宛若遗世独立的仙鹤。
潮冷的寒风,吹得她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容娡足尖轻点,翩跹旋转,裙摆层叠绽放,腰间珠石玲琅作响。
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恍惚间,她的记忆回溯到六岁那年。
那一年,江东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职,处处被当地富绅为难.
时兴玄学之风,富绅得知,曾有方士言说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动流民,逼容娡去庙中祝祷。
彼时容娡尚年幼,容愈为了不让富绅抓住自己官职的把柄,任由暴|乱的流民将容娡带去神庙。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没下。
饿急眼的流民,要杀了容娡祭神。
容愈总算无法再坐视不管,命官兵将容娡解救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的雨,终究是没有落下。
疯狂的饥民,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骂她。
——同现在如出一辙。
鼓瑟齐奏,新靡绝丽,洪心骇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厉起来,广袖被风高高扬起,宛若凤鸟展翼。
她木然的跳着舞,有些遗憾的想,谢玹似乎,还不曾见过她的舞姿。
谢玹那个醋坛子精,若是得知,她给这么多人跳了舞,却没给他跳舞,定然会醋意大发的吧。
他应该会喜欢的她的舞。
有关她的一切,他皆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
容娡的眼睛有点酸。
她忽然很想见到谢玹。
不是想让他来解救自己,只是想见到他。
一曲很快结束。
音乐停止的一瞬,容娡翩然站稳,听到身后的大祭官道:“吉时已至——”
三牲被人呈到神位面前,献官齐声低诵。
容娡望见一旁铮亮的铡刀,当即手脚冰凉,脑中的弦死死绷紧了。
她喉头发紧,本能地想跑。
——哪怕从这明月台上跳下去,摔断一条腿,她也不愿落得这样难堪丑陋的死法!
她一定得坚持到谢玹攻入城中!
容娡佯作温顺,跟随着礼官的步骤向神明行礼,心跳如鼓。
不待她琢磨出该怎么脱身,远处的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鸣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人群骚乱起来,明月台上的众人停住动作,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巍军来了!”
城门大开,箭如雨落。
旌旗在空中飞扬,潮水般的巍军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破入城门,齐声铿锵高喊:“杀——”
“杀——杀——!”
巍军势如破竹,贺兰铮大势已去,祭台下的叛军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被打的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一片混乱中,高台上的容娡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边沿。
一眼便望见,人潮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神姿高彻的男人。
周遭的血雨腥风,虚化成模糊的背景,飞速向后退去。他像是神佛的化身,像是骤然劈开混沌的一束光芒,牢牢攫住容娡的目光。
锋芒毕露,生杀予夺。
他在刀光剑影中,策马飞奔,霁雪剑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朝着她疾驰而来。
尘土漫天,神祇降临世间,仿若听到了她的心心念念,出现在她身边。
容娡遥遥望着他,心里攒积许久的无助与委屈,霎时汹涌而出,化作泪流满面。
她从不信天命与鬼神,很清楚事在人为。
不会有什么神明,会在意她的生死,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谢玹会在意。
这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