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川了了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