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川了了
出行不大便利,又临近年关,夫子索性停止授课,让他们休假。
学子们不禁欢呼,皆称瑞雪兆丰年。
容娡望着白茫茫的新雪,也有些欢喜。
下学后,谢云妙凑近她:“近日天寒,侯府说要举办暖寒会,妹妹应当还没出府逛过吧?要不要与我同去?”
容娡垂眸思索。
谢云妙又道:“据说排场极大,许多达官显贵都要去,连大房的长兄他们都要去。走吧,随我去见一见。”
容娡来洛阳这样久,还不曾出过谢府。听她说连谢玹都要去,想来会有不少合适的青年才俊,或许她能物色几个合适的郎君。
思索须臾,她点头应下。
如今洛阳时兴淡色,容娡来到谢府后,便常穿素色衣裙,打扮的温婉素雅。
翌日去赴宴时,她挑了一条素净的水色曲裾穿在身上。想着要显露身姿,并未穿的过于厚重。
容娡与谢云妙同乘一车,怎知行至半路,不知是因地面太滑、还是因马车出了故障,车厢猛地一歪,险些散架,无法再继续前行。
她们只得下车。
举办暖寒会的地方与谢府离得颇远,路也有些偏僻。
继续走着前行,或是走路回府,皆要大费周折。
容娡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手脚僵硬,安静的垂着眼,听谢云妙叱责车夫与仆从。
她眼皮直跳,有些后悔今日去赴宴了。
仆从们对马车束手无策,聪明些会来事的侍从,小跑着回府请新的车夫,至于愚笨些反应慢的,只得陪着谢云妙她们站在原地挨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没等到谢府的马车,倒是遇见了同去赴宴而路过的小娘子。
那些娘子同谢云妙相识,瞧见她,命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掀起帷帐,同谢云妙搭话:“妙娘,这是怎么了?”
谢云妙冻得不住哈气暖手,一瞧见熟人,也顾不得礼仪,连忙钻入马车里,同她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说到最后,忍不住埋怨道:“真是倒霉!”
那娘子连忙柔声宽慰。
她们谈话的期间,容娡始终垂着眼,死死攥着不怎么温热的手炉,不声不响,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又无权无势,同城中这些显贵家的女儿并不相识。她们未必会在意她。
好一阵,谢云妙才想起容娡来。
她掀起帷帐,才要唤她上车,然而环视车内,忽地面露难色。
这辆马车并不怎么宽敞,除她之外,还坐了四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谢云妙不大好意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娡,出言相求这些贵女。
车里众人并不认识容娡,原本见她容色倾城,正犹豫要不要挤一挤,然而问过容娡身份,听说是个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后,便不怎么在意受冻的她了。
踯躅一阵,谢云妙愧疚而懊恼道:“妹妹,车里容不下人了……是我对不住你。”
容娡抬起苍白但仍不失娇美的小脸,温顺的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碍事的。”
表面上柔声细语的安慰,实则心里一片漠然,恨得咬牙切齿。
待她如愿以偿,得了权势,早晚有一日……
然而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落入谢云妙眼中,便是她即使受了委屈,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谢云妙越发愧疚,坐在车中,陪她等了一阵。
谢府的马车迟迟没来,反倒是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掀开帷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娡,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小娘子,你似乎遇到了难处,可需我载你一程?”
正是大冷的天,这人的手里却反常的拿着一把刀扇,古怪至极。
容娡心念微动,垂着眼帘,琢磨他的身份,没有应声。
哪知马车里的谢云妙瞧见这人,脸色大变,步履匆匆的下了车,挡在容娡面前,用力“呸”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贺兰铭,你少惺惺作态!我们谢府的人可由不得你胡来!”
贺兰铭不甚在意的笑笑:“胡来什么?谢小娘子出言不逊,未免有些过于放肆了。”
他姓贺兰,应为皇室,然而面对出身于世族之首谢氏的谢云妙,即使是她不知礼数,也拿她毫无办法。
容娡被她挡在身后,见此一幕,若有所思,眸光微闪。
谢云妙紧紧护着她,仰着脖颈,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闻言冷笑道:“你为了讨陛下欢心,做的那些腌臜事,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被你带走的那些女子哪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休想拿我们谢府的人去应付差事!”
不知她揭穿了什么,贺兰铭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阴鸷地盯着她。
他长着一张容长脸,眉骨很高,沉沉压着狭长的眼眸,不笑时面相有些瘆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
谢云妙毫不客气的回怼:“不阴不阳的老男人,休想捣鬼!吃你的五石散去吧!”
贺兰铭阴沉着脸,阴森森地瞧她们一阵,视线轻飘飘地自容娡身上滑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抬手命马车离开了。
谢云妙转过身来握住容娡冰凉的手,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铭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此人是国君的长子,为了帮陛下找什么神女,用尽手段。不过他没什么权势,我们谢氏也并不畏惧皇权,有谢氏在,你不必害怕,日后见到他避开些便是了。”
容娡想起那人毒蛇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乖巧的点点头。
谢云妙受不住冷,同她说完话,连忙又钻回温暖的马车。
容娡本就畏寒,此刻虽然裹着大氅,仍冷的牙关直颤。
口鼻间呼出的稀薄热气,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凝成晶莹的薄霜,显得她整个人盈盈柔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像是雪中的仙子。
众位娘子不禁看得呆住。
但她们急着去赴宴,不能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娡误了行程。
容娡故作柔弱的试探一番,见她们丝毫没有动容,便没有自讨没趣地开口,恳求她们让她上车暖和。
谢云妙望着雪中茕茕独立的容娡,纠结一会,虽有些愧疚,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好声好语的嘱咐她一番,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马车里的一位娘子往车外张望一阵,拍了拍她的手,道:“妙娘快看,那是不是谢府的马车?”
谢云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忙对容娡道:“妹妹冻坏了吧,快些上车去。”
然而当她望向那位娘子所指的方向,看见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时,忽地犯了难。
是谢府的马车不假,但是……
“似乎是国师的马车。”
有位娘子小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的噤声,目露敬畏。
国师谢玹,渊清玉絜,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在座的小娘子,或因他的容色,或因他的才华,总之倾慕谢玹者不在少数。
虽如此,但……传言他有命煞加身,如今盛兴神佛之说,她们不敢随意靠近。
况且,放眼洛阳,谁人不知谢玹那不近女色的习性?
早些年时,有位爱慕他的女子偷偷靠近马车,未近他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
他是国君看重的心腹,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这样一个犹如神坛之雪的人物,又怎会屈尊降贵,破了先例,同一个女子共乘一车。
有热心肠的娘子连忙提醒容娡:“娘子且慢……”
然而听见行车声,一直默然垂着头的容娡,抬眼望见那辆逐渐靠近的、属于谢玹的马车,眼眸忽地亮了亮。
“表兄!”
众娘子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她太过大胆,也太过不知死活,一时也忘了要赶路之事,不约而同的等着看后续。
只有谢云妙,望向那辆渐渐减缓的行驶速度的马车,面露古怪之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碾过结着冰的路面,发出些噼啪的脆响,一声一声,敲打在人心上。
容娡没有动。她在等着他来。
那辆属于谢玹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容娡面前。
谢玹抚开帷帐,露出半张雪净清峻的侧脸,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微微蹙眉。
容娡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仰面看向他。
谢玹的手里拢着一串碧色的菩提手持,手持的穗子被微风轻轻抚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漠无一物,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不枉她使遍浑身解数,让他对她侧目。
容娡望着谢玹清隽的眉眼,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好像这一个时辰里,所有的难过与不甘,尽数在此刻翻涌上她的心头,横冲直撞,撞的她眼眶酸涩。
她的眼眸里,浮上薄薄的雾气,泛出一点,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泪光。
只垂着头小声唤:“哥哥……”
谢玹走下车,身形如松,霜色的衣摆扫出些冷清的气流。
他展开手里的狐裘,披在容娡身上,冷淡的偏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马车里的谢云妙,面容冷的如霜雪凝铸。
谢云妙窥见一丝冷漠的警示之意,当即打了个哆嗦。
然而谢玹垂眸望向容娡时,眉眼间覆着的霜雪却在一点点消融。
谢云妙想起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她原本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不得不相信——
传言非虚。
车中众人惊得说不出话。
谢云妙明白在座的这些娘子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