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乱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蚁,可林若雪见过人间之恶,她不介意对哪怕是这样连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样给予善心。
她上了车,双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马车哒哒跑远。
朔风吹面,只是那一瞬间,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马车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点,久久凝视着车轮后荡起的层层烟尘,十指渐渐握紧成拳。
若他不是王双喜,不是那个守城的小兵,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那会不会至少有资格,能替姑娘赶车,护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岁末,御花园里群芳谢去,落叶铺满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绣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声。
江皇后站在花园里的鱼塘旁。
冬日萧索,池里的几条锦鲤也大多浅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层孤零零的鱼食,江文鸢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将淮哥儿的战况告诉林姑娘吧。”静秋望着她忧思的样子,犹豫道。
“不可。”江文鸢微侧过头来,叹息出声。
“雪儿原本是个冷静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儿的事,有时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诉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险,又当如何?”
“更何况……”她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翳,目光也浮出几分忧虑:“胜败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残余部署,淮儿此番行军去白帝城或许慢了些,但以他的谋略,想来不会有事。”
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62章 十二箭
她用步摇的尖端轻拍了拍戏伶的脸, 那女子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
林若雪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她,从她听清这女子口中唱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后指使她之人必然是个极其势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当朝皇后, 和整个江门正面相抗的人。
这样的人选, 后宫之中总共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要逼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着她,林若雪迎着她的目光, 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杀你恐脏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远赴边关生死难料,国难当头,你在这里故意冲撞, 于公于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更何况——”她抬眸, 幽幽望向远方玉芙宫的方向, “你背后之人能命你招摇若此,便是无惧于你说出她来。”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挣扎了许久,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
“是贵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宫的贵妃娘娘, 万氏。一直和江门有怨的万家嫡女, 万绮柔。
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辙,她撂下那戏伶, 起身向江文鸢走去。
江文鸢方才情急,便一直靠着假山,咳嗽到了现在。林若雪望着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颤,却只能强撑着扶住她,向静秋吩咐道:“劳烦姑姑送娘娘回宫,速速通传御医。”
静秋应是,林若雪上前搀住了江文鸢的手臂,深望着她道:”姑母回去请务必好好休养,如今战事凶险,无论江淮那边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若雪又福了个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鸢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雪儿——”
她望着林若雪,双唇颤抖道,“淮儿他,不会有事,对么?”
林若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忧虑呢?
可望见江文鸢的唇角还淌着血,她便万万再说不出别的话。
眼前的女子,看着如此瘦削易碎,可这么多年,一直用尽全力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为了自己,为了整个江家,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国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于是她压抑住眼底的波涛汹涌,回身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爷他运筹千里,自然不会有事。”
“更何况,江家还有我。”
还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江家兴盛时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个,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门的荣光不在,她也会用自己微薄之躯,照顾好余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转身,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幕,站在穿透宫墙的冷风之中,隐约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天势。
*
回到侯府的当晚,林若雪做了一个梦。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脚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变得如实如幻,林若雪认得此地,是凛冬时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悬着一轮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蓝,不时有鸟群划过天空飞到山的对面,而山对面莽莽苍苍的密林里,是数万双军士凛冽的眼。
江家军就伏盘在这片密林中,只等对面的鞑靼强挺不住,冲锋直捣黄龙。
林若雪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白马上的少年,她兴奋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着结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长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军对峙,玄衣银甲的少年沉默地跨坐马上,右手中的长枪驻地,闪着熠熠寒光,一双冷如深潭的眼,静静地望着山对面,鞑靼稀疏攒动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