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 第69章

作者:蘅芜月白 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古代言情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少年接过旁人递上的长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冲锋的号角一响,手中的利箭就要离弦。

  一切都看起来胜算安稳。

  可一阵风吹过,密林的两旁忽然簌簌响动,里面若隐若现窜出许多人影,他们就像熟知江家军所在的方位一般,沉默地直向他们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紧,她望着那些人的穿着,明显不是本朝服饰。这些鞑靼的士兵就如同对江家军的布阵无比熟悉,一路沿着小径而上,静默中直逼江家军盘踞的位置。

  而连带江淮在内的所有军士,明显并未察觉两旁的异动,只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鞑靼大营。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蹦起来,她对着江淮所在的方向极力挥舞着手臂:“江淮!小心偷袭!”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现出几许茫然,他望着那片雪花,轻声道:

  “阿雪?”

  那声音空灵若谷,穿过层层风雪传入林若雪的耳内。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见,数只箭羽嗖嗖穿过冷风,直对着江淮飞去,只听见“簌簌”数声,那些利箭尽数埋进了少年的皮肉里。

  林若雪身形一颤,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白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马上颤了颤,然后倏地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落在身下的雪灵駒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艳冶妖异的花,刺目得让人心惊。

  “江——”

  “江淮!!”

  伴随着他的身形从马上跌落,林若雪记着梦中的最后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惊坐起,两额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天边一声惊雷乍起,照得屋内一片惨白。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林若雪打量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小芸,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床褥。

  太阳还没升起,小芸本不该这个时候进来,可此时她发髻凌乱,一张脸苍白如纸,她进来望见林若雪坐起身,颤颤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芸嘴唇颤抖着叫她。

  林若雪静静地望着她,却如同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她望着小芸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隐住声色里的颤:“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芸望着她,眼泪忍不住先逼了出来,她双唇哆嗦了半天,终是道:“白帝城急报传来……说是,说是…..少将军他……”

  林若雪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少将军如何了?”

  小芸“哇”得一声哭出来:“说…..说是少将军弃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弃城而逃,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复着,目光虚虚地移向窗边。

  天边又一声惊雷乍起,一瞬间照得屋内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风刮过,吹起案上那张少年长枪驻地的画像,照得他清隽面容苍白如纸。

  窗外雨幕缭乱,一瞬间,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芸在望着她哭喊。

  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