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 第70章

作者:蘅芜月白 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古代言情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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