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第一日,门外登登脚步声纷乱,伴随着士兵的大声吆喝:“报——”“秉都督,江家军已过芥阳城,城中兵马不敌,江家军大胜!”
第二日清晨,叩门声急响,传来的消息却依旧叫人沮丧:“秉都督,江家军昨日趁夜奇袭,连破我方设下六个关隘,平都城主不堪抵抗,被俘!”
第三日:“秉都督,江家军已横渡秋月河!”眼看着一封封战报传来,徐青的面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一道道消息还是毫不留情如乱石一般向他砸来。
第四日:“秉都督,江家军行至云安城门前,云安城主他……他…..”
云安城是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处城池,也是徐青当初设下重兵把守防御最为到位的一处要地,此城若破,下一步,便是要直捣白帝城他徐青的老巢了。是以那报信的士兵似乎并不敢说下去,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连带听着这么多天的战败消息,落月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但还是咬牙厉声道:“继续说!云安城主如何了?!”
那士兵四肢一凛,这才犹豫着颤声道:“云安城主他….他主动大开城门,未战受降……”
“哗啦啦”一声,阴暗处,杯盏碟盘坠地的碎裂声将屋内的紧张安静的气氛撕破,忍了许久,徐青终于从阴影中缓缓站了起来。
那士兵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感向他沉沉倾来,簌得一下转身跑远了,徐青则终于走到了有光照的一片砖石上,脸色黑得骇人。
一向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都督,竟在短短四天内被江家军一路取胜攻到一城之外,担心整个都督府的安危之余,落月根本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么心情,更不敢去问。
纵使他极力隐忍着,落月还是看出他四肢因震慑产生的微微的抖,她犹豫着刚想启唇,徐青就猛地拿起案上的玉石砚台狠狠摔向地面,一向阴冷寡言的都督终于破防大声咆哮道:“废物!都他妈的一群废物!”
落月侧身避开从地上溅起的碎石,咬唇抬起头,还是担忧地开口道:“都督,这是怎么回事?以江家军那边刘宁他们的性子,不该是这样不留后路地埋头苦攻的呀!”
的确如此,这些年来徐青能悠哉悠哉游刃有余的前提,便是自诩对江家军的那两人都足够了解,他心知纵然江淮有时冲动,但刘宁心性缜密多思,绝不会贸许江淮这样不留后路地猛攻,这也是他一开始胸有成竹的原因。
可这几日看下来,江淮却突然一改之前的严谨之态,似乎夹杂着可怕的怒意,一路埋头猛打,竟凭着一股莽劲儿短短几日就破了他埋下的防隘!
徐青边在地上左右踱步,一边头痛欲裂:“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以往他就算要发疯,也有刘宁拦着他,纵然有了王洛王敞之那两个废物增援又怎么样,他们绝不可能突然间这样厉害!”
“他怎么会忽然间一改之前的打法,突然间变得如疯狗一般,不对,不对!”
落月也低头思索:“对啊,江家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怎么忽然间变化这样大?”
似乎是受了提醒,徐青猛然间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目视前方,又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天机阁之外的方向。
落月顺着他视线望去,认出那是林若雪的居所所在的方位,疑惑道:“林姑娘怎么了吗,她不是一直在我们这里么?”
徐青却恍若未闻,眼中却露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来,嘴里不住道:“受了刺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淮最在意什么人,徐青心中一清二楚。若是江淮忽然一反常态地发疯不要命,那也只能是为了这一个人。
徐青忍不住地扬起嘴角:原来,你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啊。
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想到那女子竟背着他在自己府里养了这么久,说不出是兴奋多一些还是快意多一些,心中某些积郁已久的妒火竟也微妙地融化了些,他忍不住扬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江淮,你竟也有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
“江淮,这些日子,你怕是很不好受吧。”
落月看得一头雾水,心中疑惑都兵临城下了大人突然在这笑什么,忽然门外有一阵急急地脚步打断思绪,徐青脸色倏地又阴沉下来,冲门外吼道:“什么事!”
来的又是方才报消息的小兵,这回他面色却明显不那么紧张了,甚至有些兴冲冲地跑到徐青面前跪下:“秉都督,秦….秦小姐和援兵到了!”
原来是秦诗诗。
徐青面色不惊,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些天实在是被折磨得提心吊胆,终于来了一个能让他换口气的消息,他调整了神色,挤出一个欣然神情道:“快快有请。”
徐青走进天机阁旁的密室。
察觉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子转过身,摘掉头顶的黑色纱帽,露出一张苍白明丽的脸,正是秦诗诗。
长途奔袭,她身上的衣衫已稍显狼狈破损,纱帽下明明也是年轻明媚的一张脸,眼中却透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隐隐戾气和凶光。
落月和她对视一眼便本能地心中不喜。
徐青却施施然迈进,走到她面前,礼貌地一颔首:“秦姑娘雪中送炭如此及时,徐某没齿难忘舍身不足为报。”
秦诗诗则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扯起唇角冷笑道:“徐都督不必说这一套,我杀了贴身侍女,背着我爹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前来增援,徐都督心里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徐青一笑,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秦小姐自可放心,事成之后,这两人徐某都会绑了皆数交由秦小姐手中,任凭秦小姐处置。”
“哦?是么?”秦诗诗却忽然抬头,笑着望向他:“那既然如此,不如都督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贱人如何?反正早晚都是落到我手中的,都督的援兵到了,也叫我提前出出气,岂不正好?”
落月一怔,随即心底涌出一股恶寒,蹙眉望向她。
“铮”得一声,两人面前寒光一闪,竟是秦诗诗从怀中掏出一把细刀来,落月瞳孔微缩,秦诗诗眼中歹毒的笑意却愈胜:“我来时路上可听见了,这贱人平日里对徐都督也是诸般不敬来着,如此我也替都督好好出出气,应该没问题吧?”
一阵静默。
落月紧张看向徐青。
林若雪虽说只是牵制江家军的人质,按理说也算是敌军一员。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柔灵巧的姑娘就是讨厌不起来,甚至有时遗憾地想,林姑娘要是能归顺都督和鞑靼就好了。这些当然也不会发生,但反观这个秦小姐,虽然一样的美丽,甚至还是来向他们投诚的,可她便是一眼便觉得不喜。
她嘴唇动了动,唯恐都督会答应秦小姐的请求,帮着搓磨林姑娘。
这秦小姐的歹毒一眼便知,又恨极了林姑娘,若是姑娘真落到了她手中,会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想都不敢想!
第84章 对峙
徐青背对着她, 看不清神情。
半晌,她见徐青抬起手臂,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落月想,若是都督真的要叫人给秦诗诗带路去折腾林若雪, 她冒着风险也是要阻拦的!毕竟眼缘这个东西, 实在是妙不可言。
千钧一发之际, 张口劝阻的话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见徐青的手竟是落到了秦诗诗身上, 压着她握刀的那只手臂,缓缓将那把尖刀按下。
“秦小姐玩笑了, 这么急切可不好”,徐青笑道:“秦小姐这般心急,倒是难免叫徐某猜疑,是否秦小姐您自知来的援兵不力,才着急叫徐某提前兑现诺言呢?”
“呵呵,放屁。”秦诗诗一口否决了他这个可能, 冷言讥诮:“临阳城立城数百年,护城军以一当十的美名,徐都督不可能不知晓。”
“你寻这种荒唐的借口, 难道是…..咦?”秦诗诗直直地盯着徐青的眼睛, 望了一阵,忽像是堪破什么一般扬声大笑道:“哈哈,徐都督,难道被我猜中了?”
她笑声高亢, 回荡在密室中直听得人心生悚然, 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根利刺插进徐青的心肋:“恐怕徐都督您在乎的不是什么临阳援军,而是那姓林的小女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诗诗还在笑, 似乎是真觉得很好笑,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来。
“鞑靼的都督居然心悦一个大乾来的人质,哈哈哈哈,实在是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闻言,落月眉心一跳,蹙眉望着她,手却悄悄按在腰间佩刀上,唯恐这女人突然疯了做出什么应激的事来。
“秦小姐,还请您慎言。”不知她笑了多久,徐青方开口。面上仍维持着方才的笑,但眼中涌起的寒意却难以压制,手指蜷起发出“咯噔”一声响。
这声响显然被秦诗诗忽略,似乎笑累了,她终于直起身子,两只手按在肚子上,一下下喘着气道:“那水乡来的贱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一个个的都——”
“……都如何?”
她的模样实癫狂骇人,落月的刀快要按不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高声的一句“报——”登登登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门外士兵扬声道:“秉都督,临阳城的援军来了!”
原来是援军。落月暗暗松一口气,抬头等着徐青吩咐。
“来得倒是很巧,够与江家军再撕杀一阵了。”徐青紧绷的面色终有稍许缓和,“至于秦小姐嘛——”他笑着转身,目光意味深长。
见徐青再不掩饰望向自己目光中的肃杀寒意,秦诗诗终生出几分慌乱,声线发抖,却还强撑着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如何?援兵已到,徐青,你还不快带我去见那个贱人!”
“秦小姐,临阳城主难道没有教过您,说话要放干净吗?”
“…..你什么意思!徐青,我可是秦牧的女儿,你要过河拆桥吗,你别——”
她再说不出话了,因为徐青的身形正在缓缓逼向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锋雪亮的匕首。
不知恐惧和愤怒哪个更多一些,秦诗诗极力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直到她的身形彻底被覆盖在对面男子高大的阴影之下——
“啊啊啊啊——”密室内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随即便是什么柔软之物狠狠坠地之声。
尖叫声停了,变成了一阵嘈杂恶心的呜呜声,混着满口的血水,再也叫不出说不出了。
落月盯着地上那块鲜红湿热的物体,叹了口气,将房门从屋外掩上,转身而去。
*
白帝城外,半山腰,玄衣银甲的少年高坐于雪灵駒之上,衣袖在朔风中翻飞如蝶,一双冷冽如平湖的眉眼中映出山下的刀光剑影。
“少将军,有刘军师在阵前亲自指挥,攻下白帝城最多三日。”丁木同样俯瞰着山下正厮杀热烈的战场,神情愈发沉稳。
“什么三天,刘宁那小子心里有愧非要临阵指挥,不过有他在,我看最多两天,啊不,一天!”王洛边看边鼓掌,看到己方的军士杀得精彩了还忍不住要挥拳大声喝彩:“我草了,漂亮!漂亮!江淮,你小子的江家军还真是有点东西,砍他!给我砍他个狗日的对就这样,漂亮!”
“……”王敞之有些看不惯就他一个人来疯在这里手舞足蹈:“我也草了,这么严肃的场合,王洛你能小声点不要嚷嚷?你别太自信了,临阳城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我看胜负还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兴头上被浇冷水的王洛大怒:“你个死胖子少在这里乌鸦嘴,什么狗屁援军?哦你说秦小贼从秦老贼那儿偷来的几个临阳刁民是吧?几个土老帽能成什么气侯,亏你长一身膘胆子比刘宁的眼睛还小——”
“不想被从这个山头丢下去的话,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江淮回头淡淡扫了他俩一眼。
“……..”
“江淮!你小子不要以为自己是大人物就可以在这里言语羞辱我们!我们俩也是千里迢迢跑来支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敞之你不要碰我让我说!”
“……..”
“…….啊这个….也是啊,江少将,注意下言辞嘛!”
“我向来不注意这个。”
“…..哦。”
一胖一瘦俩人纷纷作石头状,随即噤声。
但事实证明,王洛虽然猖狂,他想得却没错。所谓临阳城以一敌十的援军,在身经百战的江家军面前可谓是草台班子,都不用江淮亲自上阵,刘宁轻易几句号令,这群乌合之众便灰飞烟灭了。
三日之后,白帝城的城防破了。
城楼下黑压压一片都是江家军的士兵,兵临城下,兵马在城门前列阵,一片静默,队伍中成百上千的明黄军旗在半空中高高飘扬,每一面都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徐青坐在天机阁的乌黑书案前,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好半晌,他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地上的人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尖锐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房内回响,尤像巨兽伏诛前的哀鸣。
徐青静静地端详着膝上那只被瓷片扎得血肉模糊的左手,竟让他回想起四年前被江淮一剑刺穿的那一日。
好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本座还没有输,你们一大早在这里哭丧干什么?”他蜷起血淋淋的手指,目光却望向角落里搁置多年的那支长枪,心道:江淮,这么久了,你我也该彻底来个了断了。
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地上跪着的侍从们小心翼翼窥他神色,徐青用绢白手帕细细拭去枪杆上的蒙尘,眼中却寒光一闪,想到一人:“去将林若雪绑了来。”
“白养她这么久,到了她好好报答我的时候了。”
*
寒风肃杀,城楼下的江家军如一片密如天幕的巨网,将这座城池包裹得毫无喘息之地。而城楼上,自都督府建立以来便稳插三年的鞑靼四爪蟒旗,似乎是终受不住强风摧折,软塌塌地倒了下来,掉落在门口积水的泥潭里,被战马的铁骑碾得稀烂。
虽然城池还未破,但数十年如一日讨生活的百姓最为敏锐,知晓白帝城不保,有的已经按耐不住,打包拖家带口地想要逃出城池,但又不敢贸然出城,便犹犹豫豫地缩在城楼的一处小门旁查看情况。
徐青手执长枪,正面黑压压一片的江家军,站在城楼之上。楼下已聚成了一堆想要出城的白帝城居民,鬼鬼祟祟地缩在城门后,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
江淮几人骑马立在军队最前,这种光荣场合,王洛自然要居于军队最前排的正中,他高坐在一匹大黑马上,一脸正色朝城楼上大喊:“徐青!放弃挣扎吧,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快快缴械投降,我们还可饶你一命!”
江淮则凉凉地道:“谁说要饶他一命?”
王洛当即改口道:“对,也许不能饶你一命,但我们可以善待你的家人!”
徐青望着他们,道:“我没有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