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26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皇帝一起身,殿中无人敢再坐着,全都跪伏行礼。顾渊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或镇定或惶恐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真情的假意的祝祷,热情的冷面的酬酢,全都被酒气蒸腾掉了。此时此刻,他只想胁下生翼,立刻就飞到宜言殿去。

  是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是她在他身边了,从此哪怕两败俱伤,他也绝不会再放开她了。

  雕屏之后,金床象席,琥珀为镇,鲛绡作帐。薄暖静静地看着眼前九枝灯上高烧的红彤彤的烛火,不知看了多久,眼前几乎蒸散出雾气,朦朦胧胧的全是虚幻的影子。

  “阿暖,其实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罢了。”不知何处,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叹息。她长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阿母,是他的母亲,害死了您的全家……而我的父亲,又终究不能为他所容……

  皇族与世家的联姻,到头来,总有一方会成为弃卒……

  嫁给子临,我是欢喜的。

  嫁给皇帝……我却是痛苦的。

  阿母,饮鸩止渴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外面的喜庆热闹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了进来,又一波波退下去。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

  玄衣纁裳的天子竟已喝成半醉,被孙小言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帮扶,他歪着头看她一眼,忽而朗朗地笑了。

  她与孙小言两个好不容易放他坐稳在喜床上,孙小言低声道:“小人请婕妤安,祝陛下与婕妤同心偕老。”

  薄暖看着他,进长安不过一年光景,这个十岁孩童已褪去了许多稚气,尤其那回被梅婕妤的人抓去之后,容色便冷淡了很多。她吩咐给他打赏,看着他离去,合上了门,才转过身来,面对顾渊。

  他的眼睛更亮了,让她不能分辨出他到底醉了多少。玄红两色的衮冕将他的容颜衬得苍白如玉,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苏合香混着酒气,熏熏然融在仲夏的风中。

  “累不累?”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他抬起头看着她,神态有几分憨气,好像喝了酒就变成小孩子一般。她怔了怔,他已抬起手来,将她发上沉重的步摇发冠轻轻除去,长发哗啦一下披散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妾不累……”

  他低低地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声音清越,“怎么娶了你,你反而变笨了?”

  她又呆住。

  他无赖地往床上一倒,发上九旒冠便欹侧一边,她连忙上前解下他束发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将那帝王冠冕放到一旁的案上。他一手半撑起身子,看着她的身影,绰约如一个幻影,他不由伸出手去——

  “陛下,还有合卺酒。”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山林之外的青鸟,婉转优雅,拖曳漫山的华彩。她在他手中放了一只青铜爵,与她自己的手臂挽了起来,垂眸含笑:“陛下请尽饮此爵。”

  他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她静了静,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子临。”

第三八章 大被同眠

  他剑眉微扬,立即举杯,与她一同饮尽。她收好青铜爵,回头一看,他已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陛下,”她无奈道,“先更衣吧。”

  他闭着眼,没有应声。

  当真醉糊涂了。她只觉这寝殿里好似烧了冬日的地龙,火热熏人,他怎么睡得下去?便去解他玉带上的铜扣。未料他今日系得死紧,她一时解不开,额头都冒出了轻汗。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她在自己衣带上忙碌,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他俯视着她,腰间的玉带硌得她有些疼,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立刻问:“怎的了?”

  她别过头去不肯说。瓷白的肌肤上已泛起无法消退的潮红,他愈是看,便愈觉心动难持,忽然俯身下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瓣。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

  他恋恋地磨蹭了一阵,半抬起头来,懒懒地道:“笨。”

  “妾——”

  “张口。”他干脆地下令,“换气。”

  她哭笑不得,“陛下……”然而音还未落,他已再度入侵。她睁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他的脸颊微红,墨羽一般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便连那平素凶悍的剑眉此刻也柔和了很多,好像在向她乞求什么,他吻得小心翼翼,吻得用尽力气,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给了她这一个深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吻。

  她试着迎合他,如他说的换气,与他交换着最珍贵的呼吸,他陡然得到鼓励,惊讶地睁开了眼。

  明亮的眼,灯火漫射之下,全是她一个人的影子。

  他抬起身子来解下了自己的玉带,“哐当”一声掷在了地上。吉服披落下来,她忽然低声问:“陛下不去……沐浴一下?”

  她记得他是极度好洁的。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问了出来。自忖并没有什么不合礼数之处,然而立刻便见他高高地皱起了眉,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回眸盈盈地看她:“你嫌弃朕?”

  她一惊,心头又是猛颤,脸红得仿佛与那织锦的席子同色,羞恼道:“陛下说哪里的话!”

  他却当真下了床,自去找那鞋履,一边低头道:“婕妤说得对,朕当去沐浴。”

  看着他的侧影,她心头竟涌起一阵失落,这失落令她自己都感到难堪。她在床上蜷着身子看他,“陛下……”

  “嗯?”他回过头,她整个人都快缩进了被子里,只有一双幽然如雾的眸子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白皙而泛红的脸颊边撩落几缕青丝。他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一根经久未动、几近坏死的弦毫无预兆地被拂了一下,“铮”地一声,断裂了。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哪怕要害得他与她都遍体鳞伤。

  如果这不是爱,那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自广袖之下伸出手来,她不知所以,鬼使神差地亦伸出了手,轻轻拉住了他。

  “子临,”她轻声说,“不要走……”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了床畔,慢慢地俯下身去。这一次,她听话地闭上了眼。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忐忑,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里是迷醉的镇定:“阿暖,你可是真心嫁我?”

  她怔了怔,而后微微一笑。

  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色,染进她微挑的凤眼,沉静而绚烂,“你若是真心娶我,我就是真心嫁你。”

  “斤斤计较。”他紧皱着眉凝注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几近于温柔,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持住自己。——可是,真奇怪,这明明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他为什么还要把持住自己?

  她红着脸静了许久,“你要碰我么?”

  他的动作定住了,呼吸亦凝滞了。她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让她难受得几乎要叫喊出来,便伸手去推他。他轻飘飘地离开了她的胸膛,抬起身子来,抬起眼眸来,她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将双腿蜷至胸前,摆出了一个保护性的姿势。

  他苦笑一声:“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不会勉强你。”

  她沉默。

  “你心中还有那么多牵念。”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会去彻查陆氏的案子。”

  她眸光一颤,五味杂陈: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她的猜疑,她的焦虑,她的不安,她的恐惧,他都知道。

  他不言不语,他洞察一切。

  她忽然压抑着声音道:“子临!”

  “嗯?”他温和回应,声音是朦胧的,仿佛酒的颜色。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声音轻缓得像一个梦。

  “一辈子的时间。”他低声道。

  “是的。”她顿了顿,“一辈子的时间。”

  他微微一笑,捋过她的鬓发,“傻子,我会等你。”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他没有碰她,他不会碰她。

  靖室绝不能再出一个薄皇后,更绝不能再有一个薄太子了。

  他觉得她此刻的姿态可怜又可笑,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忧惧,他忽然很想问个清楚:“你会给我一辈子么,阿暖?”

  她凝视着他,齿缝间迸出一个清晰有力的字:“会。”

  他笑了。他转过头去,红烛飘摇,她望着他的背影,清冷,如月色下一只敛翅踯躅的白鹤,没有人能懂他的高傲,也没有人能懂他的孤独。

  胸臆间有一种渴望,渴望去拥抱他孤独的影,去告诉他,她不在乎,她全都不在乎了。红烛高烧的大婚的夜里,他怎么能抛她一个人睡?可是她却也知道这是危险的,比庙堂权谋还危险,比外戚专权还危险……

  她便这样怔怔地看着灯火一点点暗灭下去,他在床的外侧躺下,低声说:“我累了,早些睡吧。”

  她在暗影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脊挺秀的轮廓,忽然一分分凑上了前去,悄悄地伸手,从后方拥住了他的腰。他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感受到她火热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他能闻见她轻渺的呼吸。

  方才在炉膛里烧得火热的不死不休的情欲,正在这红绡帐中渐渐散去。被她拥抱的身躯渐渐变得放松,她的胸怀是安全的,温暖的,令他生出窒息般的眷恋。

  他娶了她,她嫁了他。

  可是他不能碰她。

  他是大靖的天子,她是薄氏的贵女。

  他们相爱,却只能相背而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自己不能抑制的爱欲,而倾颓了整座江山。

  他们的爱情,原来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孙小言在寝阁门口踱着步。

  眼看日上三竿了,皇帝和婕妤竟还没有出来。大婚第二日合当早起去长乐宫侍茶,宫婢们端着一应洗漱用物都站了一早晨了,那俩人,还真是……

  孙小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

  不知这男女之事,哪来那么多乐趣?!

  “陛下?”突然门开了,他眼尖地跟了上去,顾渊一身素白的内袍,长发未冠,神容疏懒,吩咐道:“婕妤还在眠中,莫要惊了她。”

  孙小言笑得意味深长:“昨夜睡得可好?”

  顾渊屈指狠狠地敲了他一爆栗,“要你管!”

  孙小言委屈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哭丧道:“陛下高兴当然好,可是,可是也不能误了去长乐宫请安呀……”

  顾渊顿了顿,“朕现在就去。婕妤便不必去了。”

  孙小言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薄婕妤是新妇,哪有不拜长辈的道理?

  顾渊却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阿暖是他的婕妤,不是皇后。

  他不能够,将她推到火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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