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她只觉他的表情促狭得可恶,“我只是想……”声音愈来愈低,“我只是想,我既然嫁给你了……我……”
她支吾了半天,他却也不着急,只带笑等她回答。她终于是说不出更大胆的话,别过头去道:“我一向便是你的,我早已……认了……”
她不得其法,羞得满脸通红,他却是欢欣鼓舞,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得好,朕要赏婕妤。”
她羞道:“赏什么赏!”
“方才那个,”他清咳两声,“就是朕的赏。”
她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你高兴闷着头说话?”他笑着去捞她,她只是不肯,死死攥紧了。
“你取笑我。”她在被子里闷闷回答。
“我取笑你什么?”
“你分明取笑我……什么都不懂……”
他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教你好不好?”
“不好!”
“那……那你自己来。”他懒洋洋地躺下来,“侍寝,会不会?”
她又不做声了。
“好了好了。”他折腾得够了,心胸欢畅,且不与她计较,“我闹你玩儿呢。你还真要闷坏自己么?”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光洁的额头,轻柔的凤眼,毫不设防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话,心中一热——
她说,她已经认定他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伸臂揽她,她轻轻靠上他半敞的胸膛,两人的长发绞缠在一处,像打了结,再不能分开。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红烛轻摇,他的声音渐渐昏沉。
“嗯。”
“大约是你母族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是孝愍太子妃?”
“不错……算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姐。”
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与先陆皇后、小陆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薄暖微垂着长睫,低低地道:“子临……”
“嗯?”
“谢谢你。”
他笑了。
“怎么又说谢了?榆木脑袋。快睡吧。”
三日后朝议,准朱廷尉奏,各地犯人皆减刑一等;并招募流民往筑河渠,疏通连年为患的黄河。国舅禳侯文坚以壅塞之法治河不当,改任广忠侯薄宜为理河都尉,前往瓠子口修渠。
与此同时,广元侯薄安上奏,请列侯宗室出款赈灾,为修渠流民提供粮钱。上曰可。
侍中薄昳来宜言殿探望妹妹,正见她在织布。织梭在无数莹润丝线间飞速往还,薄暖熟练地推压着织机,“喀哒”、“喀哒”的声音很有节奏。
仲夏的日光落进轩窗,照在她清雅无瑕的脸庞。薄昳坐在她身侧,温和地道:“你不必做这些的。”
她没有看他,“父侯捐了多少?”
他轻声道:“当初二万斤黄金的聘礼,父侯都捐出去了。”
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陛下本就是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陛下是聪明人,阿暖也是聪明人。”
“察见渊鱼者不祥。”她慢慢说,回过头来,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陛下调了广忠侯,于薄氏而言,未尝是件好事。”
“薄氏风头太盛,陛下想压一压,也合情合理。”薄昳颔首,“只是平级调任,太皇太后也不会说什么。”
“阿兄是上过太学的人。”薄暖温婉一笑,“陛下近日正为人才之事发愁,怎么忘了阿兄就在近旁。”
薄昳抬眉,“想推你阿兄做出头鸟?”
“阿兄说哪里的话。——妹妹只是提醒一句,陛下大约不日便要举贤良对策,阿兄可以准备准备。”
薄昳道:“我是薄氏外戚——”
薄暖推开织机,站起身来,垂髾迤逦,“待到举贤良之时,若连一个薄氏也无,太皇太后难免要为难。阿兄的才能我还不了解么?只当一个侍中郎,太委屈了。”
薄昳静静地看着她的衣角,“阿暖缘何知道我会帮陛下?”
“阿兄从太皇太后处救了我。”薄暖低下身来,与他嫣然一笑,“阿兄与薄氏诸人,所取不同,对也不对?”
“自家人跋扈妄为,终究也是自家人。”
“但阿兄是可以改变自家人的。”薄暖低声道,“顾氏与薄氏,也并非一定要以生死分胜负的,对也不对?”
薄昳忽然抬起头,“你是说……”
薄暖缓缓道:“阿兄,自古以来,擅权外戚未尝有能善终者。阿暖希望,我们家是第一个。”
仲夏天气熏熏然,让人容易困倦。皇帝已经数日未来宜言殿了。听宫婢寒儿说,宣室殿那边不断召见贤良文学,陛下与他们相谈甚得,乃至废寝忘食。寒儿还说及此次应召诸生中,尤为突出的有两人,一个是婕妤的兄长侍中薄昳,另一个是广川的儒生,名叫聂少君。
这两人一同上奏,要求限制宗室豪强的田宅奴婢,禁奢侈靡乱之风,倡三年之丧,恢复古礼云云。
薄暖听着听着,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阿兄也太着急了。”她喃喃,“陛下不会听的。”
寒儿不解:“婕妤,您说什么?”
“限田宅奴婢,这是要拿世家大族开刀。”薄暖看了她一眼,“陛下刚刚即位,根基未稳,怎么能擅动这些豪强?阿兄是在胡闹!”
外间却忽然响起人声:“婕妤还在休息吗?”
低沉而略带沙哑,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她一听,立刻又缩回了榻上去。
寒儿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他停在她榻前,稍稍低下头看着她,低低地道:“朕来了,你还能睡?”
她不得已睁开了眼。他今日穿着赤红朝服,领口袖边压着澎湃的玄黑云涛纹,衬得那双冷亮的眸益如殿外骄阳般傲慢凌人。数日不见,他好像又变回去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趾高气扬的。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道:“妾还没有梳妆……”
他皱眉,“往后不要‘妾’啊‘妾’的,难听。”
她为难,“陛下不是最讲规矩的么?”
他一挑眉,“规矩难道不是朕定的?”
她语塞。
她以为自己算是有辩才的……任她巧舌如簧,又怎么奈何得了他的厚颜无耻?
她走去镜台边梳妆,“陛下近来不是很忙么?”
他朗朗一笑,“怎么,婕妤独守空房,怨朕了?”
原本……或许……
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她索性拉下脸来,“陛下说话忒也难听,什么叫独守空房?陛下有三宫六院,妾有什么好怨怪的?”
“悍妇。”他啧啧,“朕还没有三宫六院呢,你就吃起这等干醋,若哪日朕当真招了旁的女人,你是不是就要反了去了?”
她目瞪口呆,气结语窒。从小到大,何尝有人说过她是“悍妇”?!她将雕背梳往案上一扔,“陛下现在就可以去招旁的女人,横竖未央宫还空着那么多——”
她说不出话了。他径自堵上了她的嘴,轻柔吮吻了一番,待见她真的安静了才放开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唇,疑惑道:“这是什么?”
指尖嫣红,唇上也染作淡红,一个剑眉星目的大男人,唇间竟沾上了她的胭脂,她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笑什么笑!”他又狠狠皱眉,然而玉面红唇,这皱眉只显出忧悒公子般的清隽秀丽,她竟看得呆了。
陛下……其实,也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呢……
“笑成这样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生气了?”
她静了静,又别过身去,“我何时生气了?”
“你就是嘴硬。”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又道,“怎么刚才我没觉得?”
看她耳根都红透了,他才终于决定放过她,“行了,你不是要梳妆?快一些,朕在外面等你。”
她一怔,“陛下要出去么?”
他抬足便往外走去,呆在这个香泽旖旎的寝殿中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煎熬,“朕带你去思陵。”
第四一章 期我桑中
天子的辒辌车出城东门迢迢往思陵而去,虽然惊动了街头百姓,却到底没有声张太过。顾渊上车之前,看到驾车的是一张熟悉的英气飞扬的脸,拍了拍他的肩。
仲隐紧抿双唇,看着皇帝将薄婕妤扶上了车——数月不见,她已为人妇,青丝已绾起,鬓云间的金凤钗随步履轻柔地反射着剔透的光。
她对他稍一点头,礼貌致意,便随皇帝坐进了车厢中。
顾渊拉着她的手,端详一番她的发钗,没有言语。
仲隐驾车极稳,未觉丝毫颠簸,不时已到思陵。顾渊推开车门,仲隐已执鞭相候。顾渊冷冷一笑,“委屈仲将军了。”
“执鞭从天子车马是末将本分。”仲隐不卑不亢地回答。
顾渊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亦很镇定地回视。薄暖下车来,见到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明明充满了严肃的敌意,却又偏生如小儿打闹一般执拗不肯收场,真是哭笑不得。
终而,顾渊哼了一声,便大步往思陵迈去,薄暖随在其侧,一众侍卫仆婢跟在后面。虽然夏花绚烂,漫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但皇帝陛下却很不畅快——
“你们候在这里,谁也不要跟来。”他压着眉毛回过头,对众人沉声道。
顾渊这副神气是很吓人的,但仲隐却毫不害怕,反而笑了一笑。不就是想和女人独处么?顾渊心头愈发气恼,一甩袖子,拉着薄暖便往山林里跑。
“哎——”因为要见前朝的太子妃,薄暖妆容庄重,一袭绯绫翟衣,衣袂如波,很不轻便。被他这样牵着手在山林中快走,衣角好几次钩到地上荆棘,险些将她给惊摔了。
他回头,不耐地道:“麻烦!”
她道:“是陛下不成体统!”
他扬眉,没想到她是凤凰的样貌野猫的性子,近日来愈发放肆了!正想数落她几句,却见她很苦恼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陛下……”
双眸染雾,在这左右无人的空山翠林之中,她好像往他心上丢了一支火把,哗啦啦便烧了起来。他抿了抿薄如一线的唇,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低下身子去帮她解开缠绕在荆棘上的衣角。
她看着他,一个骄傲的帝王在她面前俯下了身,细心而温柔,就像一个普通民家的丈夫……她为自己这念头感到有些害臊。他是宠她的吧……那么,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她的衣角得到解放,正舒一口气,双脚陡然腾空,被他一把抱了起来。“陛下!”她大惊失色,全身无处着力,只能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颈项,羞得直埋在他的胸前。他却又冷冷地固执地道:“叫我子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