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这时李兰舟绕过了他,向前走了两步,负责撑伞的若冰也急忙跟上。
李锦书高大的身形后,露出被众人选择性忽视的哥舒泰。
这样寒冬里冰天雪地的天气,被世界抛离遗落的异族王子,身上破了的单衣已经湿透了。
若冰虚虚看了一眼都觉得自个也浑身冰冷起来,这是要被冻死在这大雪天啊!
自李兰舟出现那一刻,哥舒泰的目光便投到了她身上,未曾移开过一寸。
见李兰舟要上前,李锦书本想拦,但还是硬生生逼自己无所动作,亲眼瞧着李兰舟迎着哥舒泰那算得上十分不符合夏国礼仪的冒犯目光上前,将她自己身上刚刚披上没多久的狐白大氅解下,给哥舒泰系上。
异族艳丽的五官十分出色,即便面上血色不好,也不能阻挡其容颜,诧异时微微怔然的神情十分夺人眼球,
少年质子头上的头发还是湿的,脑后微卷的发因跟人打斗现下有些凌乱,有了这件大氅,相较于刚才现在就暖和多了。
李锦书暗自皱眉,下一刻立马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欲想亲自给李兰舟披上,没想到李兰舟漠然退后一步:“陛下九五至尊,莫要受了风寒。”
李锦书拿着大氅的手僵在半空,那种扭曲不快的感觉又再次涌上来,指尖刺入了细针一般。
说罢,李兰舟便再没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昭华宫。
文元看李锦书还愣在原地,上前将李锦书手里的大氅又重新批回李锦书身上。
李锦书终于回过神来,在去追李兰舟之前记恨地瞪了身后的哥舒泰一眼。哥舒泰选择无视,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跟随李兰舟上前去。
第25章 蛰伏
进了屋子,炉子里的炭火正烧的旺。
李兰舟没有理期期艾艾站在一旁的李锦书,转身对跟进来的哥舒泰道:“坐吧。”说罢,吩咐贴身宫女若冰亲自给他送上暖手的小炉。
李锦书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见此情形,最后还是独自缓缓坐到了上首之位。
李兰舟端坐在椅子上,随后看向面前仍固执站在大殿中央不肯落座的哥舒泰。
哥舒泰直直盯着李兰舟:“我以前见过你。”顿了顿,看李兰舟神色不解,又补充提示道:“五年前,大朝会。”
李兰舟脑海中回想起来,眸间光影闪动,笑道:“你是那个不会说汉话、在皇宫里迷路的小孩?”
哥舒泰点头:“是我!”话音将将落下,又反驳道:“长公主殿下不过年长我几岁,那时不也是小孩?”
李兰舟颔首勾唇笑了笑,倒是没有计较他的失礼,说:“没想到再见,哥舒王子的汉话已经这么流利通顺了。”
看着他们二人相谈甚欢,而被当作空气坐在高座上首的李锦书心中不悦到了极点,他弯着眼笑着强插话道:“原来皇姐与哥舒质子之前见过啊。”
丰神俊朗的少年帝王笑得毫无芥蒂,好似适才在宫道之上发生的不愉快从没有存在过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哥舒泰也是旧相识。
听到李锦书开口,哥舒泰原本脸上还隐隐有着的笑意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冷着脸干站着。
李兰舟没拂了李锦书的脸面,略微点了下头作为回应。
这时另一个大宫女送来了毯子,见哥舒泰还站着不愿坐下,李兰舟问:“质子殿下可是专门来找本宫?”
哥舒泰答:“先前找过长公主几次,都被夏人在中间阻拦刁难。”
大明宫,处处艰难。
停顿了一下,李兰舟又问:“质子殿下所求何事?”
哥舒泰将手中的手炉交给身边的宫女,神情正色凝重,转过身时对着李兰舟直直下跪,一字一句恳求道:“哥舒泰恳请长公主允我回突厥,为父报仇!”
李锦书的视线在李兰舟和哥舒泰之间移动,面色也郑重起来,静待李兰舟的回复。
他们二人,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身形纤细却背脊挺直,寒梅开于冬雪中,跪在地上的异族少年眸光恳切,同样腰背没有一丝弯折。
“质子殿下为何不直接找圣上?”李兰舟问。
哥舒泰垂眸瞟了李锦书一眼,复又抬头:“整个夏人谁人不知,昭华长公主才是整个大夏的顶梁柱。”
他对李锦书的厌恶不亚于李锦书对他。
李兰舟没答复他的请求,没说同意也没拒绝,哥舒泰的声调拔高了些,言辞恳切道:“我的父王死在哥舒拓的手中,杀父之仇不得不报!如今我待在夏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对夏国已无任何的用处,放我回突厥,我一定要手刃哥舒拓那个人面兽心的老东西!以慰父王在天之灵。”
说罢,心甘情愿、虔诚俯下腰背,重重磕了头,额头贴着一地锦绣花纹。
在彻底低头的那一刻,额头重重抵着地毯,指尖用力蜷缩,背着众人的目光,两颗晶莹泪珠夺眶而出,直直坠入毛绒细丝中,化开再融入。
偌大的宫殿越发空荡沉寂,冰冷发寒。冰天雪地的天气,越发衬托得这雕梁画栋又金碧辉煌的宫殿漆黑肃穆,没有人气。
李兰舟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良久之后,轻叹一声:“你先起来吧。”
哥舒泰仰着头,咬牙道:“长公主若是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李兰舟没有接话,反而问:“质子听过中原的一句话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见哥舒泰点头,李兰舟缓缓站起身:“本宫之前听闻哥舒拓在杀害你的父王之后,没过几个月就将剩下的几个内乱部族收服,先前与你父王交好的部族,如今也都归顺于哥舒拓。”
她一步一步走到哥舒泰身边,青丝翘头履踩过地面,齐胸的蒸栗色裙摆缓缓摩擦而过,在这大殿中尤为悦耳,安抚人心,抚平所有急躁。
“就算你现在回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回去送死,与你的父王在九泉之下团聚?”
李兰舟的话语字字犀利,从不拐弯抹角。李锦书呆呆看着,好似看到了从前李兰舟教育他时的样子,仿佛现在跪在地上的,不是哥舒泰,而是从前的他。
他什么都不懂,畏手畏脚,都是李兰舟一路指点着过来的。
大殿中央,跪在地上的哥舒泰显然将李兰舟的话都听进去了。这些道理他都懂,可为父报仇的心愿太强烈了,他恨不得即可插上翅膀飞回突厥,与哥舒拓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亲手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李兰舟将利害关系说的一清二楚,他着急了。
哥舒泰的眉头皱起,眼中全是不甘和凄惶,五官艳丽面色却苍白,将自己的脆弱全都露出人前,怔然盯着膝盖之前几寸的毯子,嘴里呢喃重复着:“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为父报仇?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在异国他乡,受尽欺凌。
李兰舟的嗓音一贯柔和清润,坚定有力,她低头看跪在脚边的少年,缓缓道:“若本宫是你,必将韬光养晦,护好自己,才能有机会一举击溃敌人。”
跪在地上的少年在这几个月来因风雨飞速成长,比之当初意气风发傲然入夏时消瘦了不知多少,他仿佛被一下抽干了气力,颓然躬下背垂下脑袋。
听到李兰舟最后的话,少年的肩微微颤了颤,良久之后,才低哑着声哽咽回道:“我明白了。”
第26章 阴狠
李兰舟听到他的回复,细微叹息了一声,对若冰吩咐道:“若冰,将哥舒质子扶起来。”
若冰依言照做,哥舒泰也不再犟,在若冰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只是被风雪吹久了,受寒多时,衣袍湿硬,身子僵冷,如今又跪了这么片刻,现下连坐到椅子上的步履都十分蹒跚。
李兰舟坐回座椅,吩咐宫人:“本宫记得从前陛下还是皇子住在本宫宫中时,曾留下几身衣裳,素蝉,你领质子到偏殿去,找出来给质子换上。”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也到了用午膳时,待质子殿下换好了衣物,再过来一齐用膳吧。”
李锦书的身子朝李兰舟的方向前倾,小声惊呼:“皇姐!”
“素蝉,还不快些去。”李兰舟语调平稳,丝毫没有要理会李锦书的意思。
哥舒泰眨了眨眼,起身时朝李兰舟行了礼,嗓音诚挚:“谢长公主。”
哥舒泰腿脚僵硬,走不快,由内监搀扶着一步一拐走出了昭华大殿。
直到哥舒泰消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二人眼前,李锦书才敢期期艾艾开口,不断打量李兰舟的脸色:“皇姐,为何对一个敌国的质子如此好?”
他身为皇子时是有些穿旧的衣物,图案制式不太招摇张扬的也多的是,找出几件适合哥舒泰的也容易。
但那是他穿过的,李兰舟怎可轻易就送给旁人了去?还是一个地位卑贱的质子?
还对一个男人这么好!
即便他知晓无关乎男女之情,可他还是无法跨过心里那个坎。
自哥舒泰离去,李兰舟的面色便低沉下来,即便她的面色一向平淡,可周身的气场却是有极大的不同。李锦书知晓,这是对他今日的做法不快。
李兰舟转头看向李锦书,目光淡漠静静看了他片刻,在李锦书内心惊起惊涛骇浪时,她终于出声:“陛下可还记得梁婕妤?”
李锦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点头:“朕记得,她是先帝的嫔妃,也是......除了母后之外唯一有孕的后宫女子。”
当然记得,当初玄宗帝和孝淑皇后即便在天下众人面前感情再好,在朝政稳定后,孝淑皇后无法再孕之后,玄宗帝还是接纳了一年又一年送进宫的秀女,欲得一皇子。
后来这些女子中真的有人有孕了,便是梁氏梁婕妤。
李兰舟目光骤然变得咄咄,出声问李锦书:“陛下,可曾记得梁氏如何羞辱还身为皇子的你?”
李锦书垂眸:“朕记得。”
梁婕妤有孕之后,大肆传言要为玄宗帝诞下唯一的太子,那段时日这个女人真是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骄纵跋扈无恶不作,偏偏玄宗帝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氏女还妄想取代玄宗帝的糟糠之妻孝淑皇后,多次欲挑衅身在病榻之上的孝淑皇后,都被李兰舟打了回去。
中宫地位无法撼动,梁氏变本加厉开始欺负李锦书,在李兰舟全身心都在孝淑皇后身上而疏忽李锦书之时,这个女人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宫女掌嘴李锦书,又将他推下水池,以此作乐。
自梁氏有孕之后,身份尴尬的李锦书夹在其中投状无门,硬生生忍了下来。
要不是后来李兰舟在孝淑皇后病逝之后无意间知晓此事,不知道李锦书还要瞒着她到什么时候。
思绪又回到面前,李兰舟蹙眉:“陛下既然记得,就知晓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视为君子之耻,陛下既欲为明君,更应明白今日仗着势众欺辱一个手无寸铁之人与昨日欺辱陛下的梁氏——别无分别。”
李锦书在李兰舟面前,向来抬不起头,他已经比她高出太多,低头凝望李兰舟时神情缓和迁就,但言语尚有狡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姐无需多想,哥舒泰也并非有交好之意,朕是天子,不过是看他太过桀骜不驯,这才想敲打一二。”
在他看来,就算是真的欺凌了哥舒泰又如何?一个无权无势又被故国抛弃的质子,又有何惧怕?
只要是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亦可。
当然这些他可不敢说给李兰舟听。
闻言,李兰舟虽然心下不悦,可不再多说这件事,而是告诉他:“突厥如今天翻地覆,可实力仍然强劲,此前两国大战加之族群内部内乱所损耗的兵力,不过五载七载,就会养回来。”
“十年合约毁于一旦不分时候,突厥王庭狼子野心,哥舒拓和哥舒伉都是一般人物,既要交战必先要有理由,若是这个时候抓住夏人苛待哥舒泰的把柄,大作文章,得不偿失。”
李锦书垂头:“朕明白了。”
没过几时,换好衣物的哥舒泰便被领了回来。
午膳若冰也已备好,李兰舟和李锦书以及哥舒泰一同用了膳,之后李兰舟又派白术送哥舒泰回所住的宫殿。
见哥舒泰离去,李锦书也要回去,这便拜别李兰舟,出了昭华宫。
正午十分,苍天白茫茫一片,雪倒是停了。
李锦书兴致来了,便要自己走回紫宸殿。
紫宸殿相较于之前的勤政殿要更加废些脚程,但是李兰舟说过,战事既休,李锦书已经是大夏的皇帝,便要住到紫宸殿才更加名正言顺。所以自从李锦书自边疆回来之后,他便听从李兰舟的安排搬到了紫宸殿。
这一路上虽然废些脚程,却也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