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李锦书缓缓行走,身后一大行人便也慢慢走。
路过之前被梁氏吩咐宫人将他推下的那个池子,那池子现下已经结了冰。
思绪也随着回到李兰舟适才的话语上,那些个被梁氏欺辱的时日。
少年帝王深邃漆黑的眸子眼底压着锐利,嘴角勾了勾。
他很想告诉却又不敢告诉李兰舟的是:欺辱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不管是还在宗亲府邸中时那个男人和那个奶嬷嬷,又或者是入了宫之后的梁氏——
李锦书眼底的阴狠一闪而过——全都没有好下场。
他站在结满冰霜的苍白池子边,缓缓闭上眼,脑中回想起梁氏弥留之际那双瞪大赤红的眼,死不瞑目。
第27章 朝会
皎皎明月似君心,夜夜流光轻梦还。
宝剑配英雄,鲜花赠美人,偏偏有这样的奇女子,鲜花与宝剑都能在握在手心。
暗无天光的日子,宫人的轻视议论,名义上的父亲的无视,收养他的母亲的厌恶......种种的一切,李锦书的记忆全是昏暗又冰冷彻骨的宫殿,到处都是冷冰冰的、黑暗的。
唯一鲜明的颜色,只有李兰舟——他的皇姐。
那时,他不受孝淑皇后的喜爱,不是玄宗帝的亲生儿子,孝淑皇后久病在床,李兰舟的心思全部都在孝淑皇后身上无暇分神,玄宗帝纵容梁婕妤胡作非为,任意欺凌他。
他无依无靠,无所告状之人,咬着牙沉默着扛起来。
后来孝淑皇后驾鹤西归,没过几日玄宗帝也跟着病痛,难以下榻。
在这个时候,李兰舟得知了几月以来梁婕妤对李锦书所做的恶事,万念俱悲的她强撑着躯体,拔了亲卫的长剑,气势汹汹带着昭华宫一众仆从,一步一步穿过宫道,不畏旁人的眼光,直向梁婕妤所住的宫殿而去。
在宫中上了岁数的老人或许永远都还记得,他们大夏国绝世无双的昭华长公主,那时刚刚丧母的昭华长公主,红着眼却没落下一滴泪,纤瘦的背影背脊挺直,手持锋利长剑,吓退了梁婕妤守门阻挡的奴才,如入无人之境般到了梁婕妤面前,将当时有着身孕的梁婕妤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李兰舟手中的长剑直指梁婕妤那细白的脖子,一贯清冷的面容寒气煞人,眉眼凌厉俯视跌坐在地上的女人,一字一句道:“国母薨逝,却让尔等小人兴风作浪,本宫身为天家唯一血脉、父皇亲封的昭华长公主,父皇病重令本宫监国,本宫即在此斩杀小人,平顺国运,以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梁婕妤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叫喊,见李兰舟神色坚毅,围观的宫人无一人敢上前,她急忙告饶,慌忙间将站在李兰舟身后的李锦书也当作救命稻草。
“大皇子!大皇子!你快劝劝长公主!”
梁婕妤被吓得胡言乱语:“本宫肚子里还有陛下的龙子!长公主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杀了我陛下也不会饶过你们!你们都要给本宫陪葬!”
或许是梁氏的哪句话打动了李锦书,李锦书上前一小步,轻轻扯住李兰舟的一小截袖子,低声叫唤了一声:“皇姐。”
地上的女人发饰凌乱,脸色惨白,哆嗦着手脚并用往后挪。
李兰舟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收回了手中寒光凛厉的长剑,转身对所有人扬声说道:“本宫的皇弟是父皇与母后承认的皇子,是大夏的大皇子!若有人再敢对他不敬——”
她手持长剑,手起刀落,花坛中一簇开得正盛的花丛齐刷刷齐茎断落。
“犹如此花。”
不管再过多少年,李锦书永远都会记得,那日午后,身穿一身素白孝服的女子,娇弱纤细的背影,威风凛凛如寒冬梅花,手中拿着长剑,带着他去找人算账时的情形。
永远都会记得,素白的娟裙飘带迎风飘扬。
.......
文元打断李锦书的思绪,他睁开眼,眼前的池子冰冻得厚实。
“天寒地冻,陛下还是早些回紫宸殿吧,莫要着了风寒。”文元顿了一瞬,又低着头补充道:“若是冻伤了龙体,长公主殿下必会担忧。”
李锦书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先不回紫宸殿。”
文宝问:“陛下要去哪?”
“去找哥舒泰。”李锦书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哥舒质子的衣食住行,朕亲自操持安排。”
文元文宝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
*
显庆二年,元月大朝会。
四方来朝,万世荣华。
神都的钟鼓几天几夜未休止,一场接着一场,高楼粱柱缠绕着鲜红的油亮红绸,数不清的鲜花铺散于地,各色交杂,争奇斗艳夺人眼球。横竖相交的笔直街道将神都城分割得像棋盘一般,集市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来往未断绝。大街小巷络绎不绝的香车宝马,镂空雕花琢鸟的马车盖子下,凤角挂着迎风飘荡的流苏。夜幕下闪烁的红烛与火光将夜空照得如白天一般,烟火将整个天空闪耀,白天里贵人们华丽的裙摆像一地的云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大明宫外的皇家猎场,大夏的旌旗迎风飘扬,遮天蔽日,钟鼓手的重锤的声音就没有停歇下来过,远处的高台之上,如大象般笨重的号角浑厚地响过一回,只待管事贵人再一声令下即可再次鸣响。
猎场四周都已经被皇家侍卫把守,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光坚毅,同国力强盛的母国与有荣焉。来往宫娥内监的队伍井井有条又如蚂蚁队伍一般未有中断过,金樽良玉乘美酒,四海珍馐好似不要钱般盘盘端上,雕琢过银筷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
各国的王侯将相同聚一堂,共聚于此,即便是去年才打过战,如今也要憋着不愉好好坐在这,共庆良辰佳时,顺颂时宜。
林子大了,当然各种鸟也都聚齐了。
“你们这小皇帝怎么还不出来?!”外邦装饰的男子放肆与身边人议论道:“莫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尿了裤子?”
被这粗鲁无礼的外邦人随机拉扯住的小太监涨红了脸,压着怒却又胆怯道:“贵客请勿狂言,我们陛下还在更衣。”
外邦男人撇了撇嘴,随手将小太监撒开,连连挥手驱赶:“去去去!滚一边去!”
送酒的小太监忙不跌疾步离开,生怕走慢了倒霉再被拦住。
身旁临近那桌的大汉,见此拍桌大肆嘲笑道:“哥舒达,你就不怕夏皇像抓你堂兄一样,把你抓了砍了头吗?”
在夏国与突厥交战时,夏国年轻的新皇李锦书独自带兵突袭突厥军营,斩下前突厥大王子哥舒燚的脑袋,大破突厥,这事传的人尽皆知。
旁人如此贴面嘲讽,无疑是赤裸裸地打他的脸。
哥舒达当即变了脸色。
第28章 隐藏
突厥王庭改朝换代,上一任可汗哥舒伉身死,哥舒伉的亲弟弟哥舒拓上位,如今出现在这神都洛阳的便是当今突厥可汗哥舒拓的儿子哥舒达。
本来两国关系水深火热,去载才消了战火,明面上签订十年和平协定、重归于好,实则关系无实质性的改变。
哥舒达此次前来的目的,一是要在大朝会上露露脸,向天下众人展示如今他父王的地位,让世人瞧瞧突厥真的变了天;
二则要恶心恶心夏皇,无论是哥舒伉还是哥舒拓,本就对夏国虎视眈眈,从未有改变。他们本就瞧不起新的夏国皇帝,从前的夏皇可是从马背上将江山国土一寸一寸打下来的,他们尚能够忌惮,不敢来犯,可瞧瞧如今这位——
一个从陇西李氏旁系宗族里过继过来的、血缘浅薄的皇子,一个只会躲在女人的石榴裙之后的懦弱帝王,从前玄宗帝在时,他躲在孝淑皇后身后,玄宗帝去了,他又只会躲在昭华长公主身后。
夏国有这样的皇帝,迟早要被灭在他们突厥手中。
即便李锦书御驾亲征,带领几千部下突袭突厥军营拿下哥舒燚的首级,世人都传少年新皇英勇,可在他哥舒达看来,不过是他那个堂哥太蠢了而已。
一个毛头小子,又有何惧?一次的成功只是侥幸罢了。
这么想着,哥舒达嗤笑了一声,便坐回了身子,不再与那人争辩。
*
“皇姐怎么还没来?”
李锦书焦急地来回踱步,催促文宝问:“可有派人去昭华宫了?”
文宝躬身:“大家,问过两次了,说是长公主还在内殿更衣,一会就来猎场。”他顿了顿,又道:“长公主说,让大家先行前往,殿下随后就到。”
李锦书紧紧皱眉。
这时文元从殿外进来,脚步匆匆来到李锦书跟前。
李锦书急忙问:“怎么样了?”
文元答:“回陛下,长公主身边的若冰姑娘送了口信来,说是长公主殿下让白术去请哥舒质子了。”文元眨了眨眼,估摸了一下急忙补充说:“现在长公主殿下怕是和哥舒质子正在一齐过来的路上了。”
李锦书脸上的焦虑褪得一干二净,暗自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
文宝上前劝道:“大家,要不先行入席,这四方宾客都还等......”
李锦书恼怒地低吼了一声:“你闭嘴!”
文宝急忙闭嘴,腰压得更低,踱步退下,得了好一个没脸。文元站在一旁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在这种节骨眼胡乱开口。
李锦书侧脸,下颚紧绷着,露出本来的阴鸷面孔。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座椅,动作不迫,从容地坐下。这样看似平常随意的动作,如今却让殿内的另外二人文元文宝生出了压迫感。
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即便是从前与狗嘴抢食、任人拳打脚踢怒骂吐口涎、这样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一旦坐上这帝王宝座,从前再卑贱如泥,也都是从前。
如今站在天下众人面前的,是新皇李锦书。人前再温顺仁厚,猛虎也终有漏出爪牙的那天。
登基不过区区一载余,这位新皇身上,已经有了帝王的不怒自威,心思深沉城府深不可测。
大殿的门大敞,涌进来的光亮太亮太刺眼,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又空荡荡的大殿太暗,给大殿地板画上了两条黑白分明的分割线。
少年天子坐在椅子上,一半的面容隐入了昏暗中。这时,他隐在昏暗中的五官面孔恍惚间迷蒙起来,狭长的丹凤眼没有一星点面对昭华长公主时的活泼笑意,有的只是黝黑的深沉,黑压压的视线目空一切,俊朗的面容面无表情,让他那张平日里看起来丰神俊俏的脸蛋骤然间失了一切艳丽颜色,只有铺面而来的压迫感。
文元兢兢业业低着头,余光中瞥见一眼座椅上的李锦书,恍惚中那一瞥,那一瞬间李锦书身上赤裸.裸的阴沉和偏执欲,让文元心惊肉跳,无数次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从前那个举步维艰、懦弱无害的少年,究竟何时变成了这样?又或者——是骨子里本就是这样,只是从前藏匿得太好。
“今日就算是死,朕也要和皇姐一齐入席。”李锦书这样说。
今日所见让文元乱了心智,在他心神不定时,好在李兰舟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什么死不死的?”远远的,若冰扶着李兰舟入殿,身后浩浩荡荡跟着的一拨人全井然有序站在殿外等候。
李锦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软软地唤了一声:“皇姐。”
李兰舟问道:“听闻陛下等本宫已久,可有此事?”
李锦书红着脸低头,胡乱低语回答了两句,李兰舟叹息,皱眉教训道:“陛下不过三载便要加冠执掌政权,为何还是一副孩童做派?胆怯软弱如何为我大夏天子?”
李兰舟将这李锦书执意要等她一起入席的原因归结于李锦书怯场。
眼瞧着李兰舟是真的对他不满不悦,李锦书急忙认错:“是,朕知错了。”他瞅了一眼站在李兰舟身后的哥舒泰,语气阴阳道:“哥舒质子也同皇姐一道来了啊。”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如今的哥舒泰又恢复了当初刚来洛阳时的仪表堂堂,只是相比当时,如今的他虽然容貌上没什么改变,气质却颓靡消沉了许多,周身死气沉沉,再也没有当日的桀骜不驯。
听到李锦书突然的问起,哥舒泰的眼眸动了一下,面上无甚波动,拱手行礼道:“回陛下,是。”
怪异,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