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显庆二年夏初,夏国长公主令皇帝下诏,兴科举,废九品中正制,以才拔学,除世家门阀和节度使仍世袭爵位,其余官员皆以科举选拔,以圣上和长公主最后考学为准。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人多说长公主这是顾念几大世家恩情,所以保全其恩蔽子孙。这样一来,既不损伤世家颜面,也给了寒门学子入朝为官的机会。
又有人说,这其实无甚差别,毕竟世家子弟多有受教化的机遇,所学之多寒门不能及,受官封爵的还是那些人。
国公府。
王维庸一边向王显说着外面的传言,一边观察他的脸色:“父亲,长公主真如外边传言的那样,对我们多有照拂,所以才格外绕开几大世家吗?”
王显斜了他一眼,哼道:“蠢货。”
王维庸失语,兀自闭了嘴。
“她这是在一步步试探我等的底线。”王显眯了眯眼,干瘦的脸颊神情深沉,“年初在宫中下诏老夫还没当回事,原是为了今日铺路。”
他看向伏低做小的王维庸: “你以为她当真如此好心?她只想铲除世家罢了,废除上九品世家官吏,马上寒门学子就会一点一点挤入其中,年复一年渗透朝中,此举既能够提拔寒门学子,赢得人心,又可以慢慢瓦解朝中世家官吏,真是一石二鸟,一旦世家在朝中的势力被削弱被消除,剩下的就是各世家手上的兵权。”
王维庸赶忙点头:“父亲说的是,儿子明白了。”
王显摇头:“不,你不明白。”他的目光虚浮望向远方,思索着呢喃:“不对,不对。”
王维庸问:“父亲,哪里不对?”
王显沉思了片刻,又镇定下来,自顾着说道:“长公主派人杀了哥舒达,用不了多久,突厥一定会向夏发难,想来长公主是想在与突厥开战之前,先尽早削弱世家。”
王维庸又问:“那父亲适才说不对是指?”
“老夫只是疑惑,为何如此之快。”说罢,他终于看向王维庸,吩咐王维庸去找一幕僚进屋议事。
王维庸对此不以为然,只道:“父亲多心了,长公主做事雷厉风行,无论快与慢,达到目的便可。”
他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王显不再多想,眼神狠辣,对幕僚说:“长公主收处世家之意昭然若揭,我等也不必再等,你即刻派信得过的人去王都。”
想起当日大朝会上露面的那个叫白术的暗卫,王显又多加吩咐了几句,切要防范长公主的人。
.......王都?
王维庸整个人都不敢置信,他的父亲就要叛变了.......
交代完了幕僚,幕僚退下之后,王显这才看向王维庸,他皱起眉:“你愣在这做甚?”
王维庸猛然回过神,拱手作揖:“父亲。”
王显看他这样也不欲多言,只吩咐道:“你即刻去探探魏家对此事的态度。”
他缓缓背过身,双手反握,干瘦的面容上一双凸起的眼格外有神。
他仰目看烛台上跳动的灯火,语音轻蔑:
“老夫倒是要看看,魏家是否真如家训所言,那么忠君爱国。”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他倒是要看看,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是否真能放下荣华富贵?
第37章 庙会
相较于若冰这样是皇帝安排给李兰舟的,素蝉的背景就薄弱许多。不过好在她跟在李兰舟身边的时间长,手脚也还算麻利,一众宫婢中倒也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不过左右昭华宫一众宫女,还是以若冰为大,无人敢得罪其一分,纷纷敬让其三分。
便是平日里见若冰做出些异常的举动,无伤大雅,也没人敢说什么。
素蝉想起几刻之前才进去不久的白术白郎君,漆黑的衣物上好似湿了,暗自悄然仔细一看,真是鲜血浸润进了衣布。她当即被吓了一跳,只敢怯懦地垂下头不敢再多看,现下站在门前眸子一动,盘算起什么。
以往这种时候,都是若冰守着侍候,最近长公主身前,所以才最得长公主重用。
今日也不知那若冰哪儿去了,这才轮得到她,能得到一个在主子面前表现机会,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大殿里面叫了水,素蝉没时间再多想,连忙端着水盆进了屋,吩咐二等宫女将门关上。
进了屋,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铁锈一般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她垂头恭敬地将水盆奉上。
只听坐在主位之上的昭华长公主不急不缓对跪在地上的白郎君道:“屏风后本宫已命人备好衣物,你且先将就擦洗,省得其他宫人看见,妄加揣测传播。”
跪在地上的白术行过谢礼:“诺。”
见长公主欲有起身之意,素蝉急忙踱步上前将她扶起,搀着她出了昭华大殿。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被缓缓关上,李兰舟抬步下了台阶,去了花草繁复种类众多的园中。
即便是在夏日,昭华宫中的园子也是五彩斑斓,彩蝶翻飞。
可李兰舟现在没有欣赏之意,站在花丛中央,想起的是刚刚白术的回禀。
这次探查王家,连白术这种一等一的高手都被发现了。好在白术并没有丝毫损伤,身上乱糟糟的血迹也并不是他的,只不过脱身费了些气力。
目前这么来看,王家似乎并无异动,可李兰舟的心中就是不踏实,难以安心。
只盼着科举顺利实行,在与突厥交战之前,早日收回全部的兵权,收回一肘再重拳出击。
*
大暑庙会向来都是隆重有排面的,本就夜市繁荣街道通达的神都越发耀若白天,放眼望去,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商品玩物琳琅满目,瞧得人眼花撩乱。
街头小贩吆喝声起伏,相临近的甚至扯开了嗓子暗中较劲,冰酪与饮子的香甜滋味半空传暗香,让人垂涎三尺;巷尾石阶聚有三两孩童,或举着晶莹剔透的糖人,或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桥头流水,张灯结彩的花船画舫缓缓驶来,一头甲板处浓妆艳抹的花娘轻摇芭蕉扇,柔若无骨的身子倚在栏杆上,媚眼如丝似笑非笑,另一头甲板处,正有客人摆了酒宴,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丝竹悦耳传扬至河畔,行人好奇者多驻足垫脚遥看,看那舞娘起舞翩若惊鸿,绿衣纱裙如织幻梦,引得客人痴缠进了无尽的温柔乡,富贵迷人眼。
“兰舟小心!”魏瑾替李兰舟隔开了冲撞的平民。
李兰舟避开来往的人之后,看向魏瑾。
魏瑾垂眸与她目光相撞,一瞬间的电光石火,他如被细针扎了一般偏过头避开,灯火映照少年将军红了的耳尖。
还记得一个时辰之前,李兰舟还在昭华宫看折子,处理朝政,突然间得了魏瑾要求见的消息。
李兰舟忙让若冰将人领进来,李兰舟与魏瑾相识多年,一眼就瞧出了他今日着装上的不同之处。
李兰舟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问道:“骠骑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殿下,今日是公休日,宫外有庙会,不如同臣一道去,也好休息片刻,保重凤体。”
李兰舟自从登上垂帘听政监国这个位置之后,就没再随意出过宫门。
还记得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是一个爱招摇过市的小公主。
上次出宫穿街过巷时......还是李锦书的庶子身份被王显一般人大作文章时。
算算时日,也过去良久了。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快得让人抓不住。
李兰舟怔然片刻,早些年玄宗帝和孝淑皇后还在世时的光景在眼前如随手翻书一般飞速一闪而过。
魏瑾是特意来邀请她的,李兰舟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与他相视一笑,然后换了身白衣男装,带上白术,同他一道偷偷出了宫。
魏瑾低下头,眨了眨眼,小声低语请罪:“臣冒犯了。”
李兰舟摇头:“无事。”
见他二人贴在一起的身体分开,白术垂下脑袋,握紧腰间的长剑,探出头的脚也收了回去。
不远处的糖水摊子,坐着几个衣着不俗的人。
糖水摊子的老板早些年走南闯北,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也还算认得这几位郎君身上的绸缎价值不菲。
最值得一说的是这群人最前头的小公子,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凭凭添了几分邪性与凌厉,身上的料子油光水滑,丝绸在灯火下闪着光。糖水摊子的老板虽不知晓这料子叫什么,却也知道肯定是顶顶好的布料。
现下眼瞧着这贵气不凡的小公子脸色着实难看,直直瞧着不远处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色铁青成这样。
糖水摊子的老板只能暗暗教训倒水的小厮小心伺候,莫要触了霉头得罪了贵人。
小厮提着茶壶连连点头保证。
李锦书将不远处的一切都瞧在眼里,包括刚才魏瑾搭在李兰舟腰背处那只该死的手。
眼前的一切好似又将他带回了从前——李兰舟与魏瑾的从前。
那时他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李兰舟总爱和魏瑾出宫,将他一个人孤零零撇下,将他一个人留在宫中苦学。
后来还是他苦求多次,李兰舟才带着他出了宫两回,回回都是他跟在她和魏瑾身后,插不进一句他们之间的交谈。
三人行,他孤零零跟在她和魏瑾身后,看着前面的二人交谈甚欢,眉目流转,眼波潋滟。
第38章 妒忌
他的皇姐啊,是这夏国的昭华长公主,是百姓心心念念的神菩。
神女信徒太多,他李锦书夹杂其中,毫不起眼。
他的皇姐只会将夏国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神女无意,但信徒有心,就如他包藏裹挟着不可见人的心思一般。
又或如那魏瑾。
眼前浮现那昏暗的夜晚,苦寒的边塞,孤烛晃动光影闪烁的军帐里,挂在床前的那幅画像。
——魏瑾也同他一般,藏着异心。
但魏瑾又与他不一样,全天下的男子只有魏瑾能是例外,魏瑾与李兰舟几乎有着总角之情,有差点谈婚论嫁的前例,魏瑾陪着李兰舟一路成长。
魏瑾无需像他李锦书一般,如同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得光,只有夜深人静时,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得到些许温存。
那夜之后魏瑾还拐弯抹角向文宝打听他李锦书有没有见到那幅画,无非就是怕李锦书认出画像上的人罢了。
文宝对外人还算警惕心重,告知魏瑾那夜是他和文元将其扶进帐的,李锦书并未进帐。
也不知魏瑾这个蠢货相信了没有。
手中的杯子被生生捏碎,听到身边的大内高手惊呼提醒,李锦书才堪堪松开手。只见那摊开的掌心已经血肉模糊,碎瓷渣子、片子插入了血肉。
龙体如此损伤,这伤口看着都痛,让一众跟随的手下看得心惊胆战,偏偏他们的主子如同没事人感受不到痛一般,只是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
李锦书对于部下要帮忙处理伤口的请求置若罔闻,他只是漠然垂眸,随意甩了甩手将碎瓷片丢开,又挑拣了两片插入血肉的碎瓷丢拿开,便不再理会这只受伤的手。
原是那边那条街上的李兰舟和魏瑾以及白术逛着逛着已经快要移出视线,李锦书直接站起身,大步继续跟上。
留下身后一众大内高手面面相觑,又忙不迭跟上他。
李兰舟今日玩得开怀,十分尽兴,已经很多年没再逍遥逛过街。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昭华长公主的尊荣身份,忘记了李朝皇室二十载的荣耀,她还是那个天真灿烂的小女娘,爱游街过市,爱骑马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