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落
“我不想去了。”李策再次强调道,“反正腰带也松了,衣服也乱了……”
不等他说完,叶娇便使劲儿勒紧了他的腰带,继而退后一步,脸颊通红向内院跑去。
跑到门口,不忘了回头对李策吐了吐舌头:“野猴子!”
“野猴子要上山啦。”李策笑着应。
叶娇已经跑走,李策认真地整理衣衫,束紧发冠,提起那盒桃酥,向外走去。
青峰正等在外面,李策抬脚步入马车,肃然道:“去青崖观。”
长安城北不远,坐落着一座道观。
相比京城内外那些金顶辉煌、规模宏大的寺庙道观,这一座实在很不起眼。
道观距离官道很远,正殿只有三间,后面有几间紧挨在一起的寮房,供在此修行的道人居住。
院墙很矮,一棵桃树娇艳地披着一身红。
李策的马车刚刚停稳,风吹树动,桃花飘落在他的肩头。
他轻轻叩响道观的门,温声道:“鄙人前来拜访青云道长。”
青云道长,叶娇的父亲。
今日下朝时,燕云来报,说查探到青云道长来京,就住在城外。
李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叶娇。
他先来拜见,有些事,也好问清楚。
道观内静悄悄的,但是门没有锁,轻叩之下,“吱吱呀呀”打开,露出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很破旧,下缘甚至长满青苔。李策把门推开些,侧身进去。
“殿下……”青峰追上来,被李策用眼神制止。
青峰还是有些担忧,踮脚看看里面。
道观内静悄悄的,除了殿前香炉里有几根快要燃尽的清香,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跟京都的繁华喧闹天壤之别,这里破旧、静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李策走进去,穿过供奉三清尊神的大殿,见有道童在后院打扫庭院。他没有问路,径直走到最深处的寮房,在屋外定了定神,见门开着,便抬步而入。
有一位道长,正端坐几案前,看着面前的棋盘,陷入沉思。
李策在他面前抱拳拱手施礼。
抱拳拱手,这是道教的礼数,意为负阴而抱阳,惩恶扬善。
他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晚生见过青云道长。”
叶羲没有说话,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面前的李策。
李策并不感觉难堪,他恭敬地看着叶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三个孩子的影子。
叶长庚的骨相,叶柔的白皙,以及叶娇的桃花眼。
不知道哪个孩子遗传了他的性格,是开朗豁达的叶长庚,还是谨慎小心的叶柔,更或者是叶娇……
李策胡乱想着,叶羲仍然没有开口。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见叶羲正在自弈,棋盘上黑白两军交战,战况惨烈,胶着而又各不相让。
李策俯身,捏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叶羲眉心微蹙,似乎要动怒,却突然坐直了些,眉心微微舒展,开口道:“坐。”
李策掀袍而坐,等着叶羲的下一步棋。
无论他准备如何翻云覆雨,李策只求两件事。
百姓安,得叶娇。
……
第169章 不满婚事
京都显贵喜欢下敌手棋或者饶子棋,其中敌手棋的规则是,位尊者持白先下。故而李策持黑。
棋子如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画纸上。
那上面正在绘制一幅画。
群山森林、渔村野市、茅庵草堂、黎民百姓,这是大唐的千里江山。
然而这里,亦有万里雪飘。
云雾从天而降,山峦白雪皑皑,冰河凝固渔村寥落,街道上行人渐稀,一片肃杀寂寥。
若云再深些、雪再多些,这幅画上便不会再有江山美景,只有一片干净的白。
干净,却没有生机。
李策落棋,山峦上冰雪融化,露出黝黑的岩石;江河中波涛汹涌,鸟飞鱼跃;让夫子裹着大氅在书院教学,让封路的山村中,飘起一缕炊烟;晚归人的脚印从山脚绵延至家门,门内是娇妻幼子,其乐融融。
这是李策想要看到的,百姓安乐、国泰民安。
叶羲落棋。
黑云压城大雪纷飞,铠甲在战士身上,发出刺目的白光。狂风呼啸、树枝断裂、窗棂上堆叠起霜花,厚重的白雪压断桥梁,渐渐地,覆盖、吞噬、席卷一切。
冷。
正是春日最暖的时刻,李策却感觉到寒冷。
棋子冰凉,寒霜沿着他的手指,顺着手腕和胳膊攀援而上,一寸一寸,冻硬他的身体。
刹那间,李策如堕幻境,跌进七岁时的那条墓道。
漆黑、凝固,没有活物,被寒气包裹,寸步难行。
绝望一点点吞噬他的意志,小小的他把嘴唇咬破,才勉强清醒,沿着墓道往前走。
李策猛然摇头,挥去幼年的梦魇。他深深呼吸,吸入的是冰雪,呼出的,是白雾。
右手持棋,他却看不到路径,只觉得灰心丧气,寂寞孤凉。
不知不觉,他的左手垂落在腰间,寻找着,碰到了那块桃形金坠。
那是……叶娇。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叶娇丢给他的金子。
李策自己找了坩埚炼化,裹上第二次见面时,叶娇给他的桃核,做成桃形金坠。
握紧它,便不仅仅是握紧腰饰,而是握紧温暖,握紧光芒,握紧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实的地方。
李策屏息凝神,逐渐找回散乱的心神。
他手中的棋子落下,从破碎的画卷中,从破败的江山中,寻找一丝生机。
让河边长出新柳,让天空飞过候鸟,田埂里春芽萌动,冰雪凝固的河流中,落入一颗打碎寒冰的石头。
快了,快了。
只需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只需要这纵横三十八根线的棋盘,能再大一点,他就能成功。
然而叶羲看着棋盘道:“你输了。”
李策手中的棋子已经无路可去,这一幅千里江山图,多半都是冰雪。
他把棋子放入棋盒,起身退后,施礼道:“道长棋艺精湛,晚生佩服。”
“不要再自称‘晚生’,”叶羲抬头看着李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掠过凉意,“你是当今圣上第九子,楚王李策。”
因为身份缘故,这世上鲜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圣上开心时,会唤他小九,愤怒时,那一声李策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阴郁。其余兄弟中,比他大的有好几个,唤他李策时,有假惺惺的关怀,更多的,是奚落和质疑。
叶娇也唤过他的全名,她的声音清亮而又湿润,像在篝火上烧起一壶水。
而叶羲唤他姓名时,充满了审视。
审视,凝视中带着一丝质疑,漠然疏离不可亲近。
李策并未被这样的审视吓退。
他从容地任叶羲端详,脸上虽无笑容,却也有面对长辈,该有的敬重。
“本王不再自称‘晚生’,”李策道,“是不是也可称呼您为‘伯父’?”
叶羲深深地看了李策一眼,面色稍缓,站起身,走到光影散淡的窗前。
良久,叶羲道:“楚王大驾光临,不知何意?”
李策温声道:“本王是作为安国公府二小姐的未婚夫婿,前来拜见。”
他是来拜见长辈,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
叶羲再次看他一眼,面上有了笑意,却奚落道:“就提一盒果子?”
这句话虽然是诘问,却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没有那么僵硬。
李策把那盒桃酥放在窗前小几上,诚恳道:“是安国公府叶大小姐亲手烹制的桃酥,本王听说,小姐的厨艺,师从道长。”
叶羲神情微动,视线落在那个“福”字上。刹那间,剑眉和挺直的鼻翼,都跟着柔和几分。
他离开家时,叶柔也还很小。可她喜欢踩在凳子上,看叶羲和面。
时不时地,她会伸出柔嫩的小手,团一把面团,沾上芝麻,兴致勃勃,要丢进滚烫的清油。
叶羲怕她烫伤,认为与其百般提防,不如教会她正确做法。
说起来,他留给孩子们的,只是破败没落的国公府,和一道厨艺而已。
短暂的凝滞后,叶羲伸出手,拉开捆绑纸盒的麻绳,拿掉红纸,掀开纸盒,露出里面的桃酥。
总共有六块,掌心大小,两指厚,焦黄的面饼上沾着芝麻,摆放整齐。
“加了猪油。”叶羲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吃素多年,不沾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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