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落
李策这才有些尴尬,他无措地笑笑道:“那便只当是给道长看看,下回我一定告诉叶小姐,用清油炸制。”
叶羲摇头道:“其实我不喜欢吃桃酥,先陈王喜欢。”
先陈王,被大皇子肃王李珑陷害,被皇帝赐死的先陈王。叶羲的妹夫,先陈王。
李策心中巨震,手指下意识攥紧。
终于,他说到了先陈王。
安国公府同皇室结怨,便是因为先陈王。
他凝神道:“道长在江南道修道,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圣上已经下诏为先陈王平反,始作俑者肃王李珑,被褫夺身份,终身幽禁。”
叶羲没有回答李策的问题,他只是推开窗户,说起先陈王的事。
“先陈王李乾,”叶羲道,“喜欢在清晨舞剑,喜欢喝桑落酒,喜欢同名人大儒辩论,常常把那些假道学气得发狂。但他也喜欢躺在家里一整日,研究某个字的笔画,怎么写才够洒脱飘逸。我们是朋友。”
“本王略有耳闻。”李策道。
叶羲看着远处香炉飘散到天空的青烟,淡淡道:“我们一起斩杀过巨蛇,唱过清平调,也曾醉倒在皇宫里,相互扶着肩膀,走出去。”
“陈王叔的确洒脱肆意。”李策道。
叶羲摇了摇头:“但他也曾经为了开仓放粮同先帝争执;也曾经挥剑北上,退突厥数百里;更曾经在先帝病重时,代理朝政。那一年,国库丰足,百姓安乐。”
叶羲说完这句话,扭头看向李策,像是在等他说些什么。李策叹息道:“真是可惜,若不是李珑……”
“若不是李珑,他也会死!”
叶羲的声音忽然有些愤怒,他消瘦的脸颊被冰霜覆盖,声色俱厉道:“百官对他拥护服从,先帝曾有意传位于他,怀璧其罪,就算没有李珑,圣上也容不下他!”
李策神情震惊,开口道:“倒也不……”
叶羲却话锋突转,对李策道:“所以,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李策清润的眼睛,忽然被黑暗覆盖。
……
第170章 不准她嫁
构陷谋害先陈王的,是肃王李珑。但是不给他辩驳机会,直接赐死的,是皇帝。
叶羲不同意他的婚事,是因为他的兄弟,会像皇帝对待先陈王那样,即便已离开京都在封地就藩,也要斩草除根。
他将会成为第二个先陈王,身死殒命,并且把整个安国公府卷进去。
因为明白,因为懂得,因为同样思虑周全,所以李策没有反驳或者质疑,他只是承诺道:“我会很小心。”
毫无征兆地,一股狂风忽然吹入窗棂,撞动两人垂坠的衣袖。
叶羲的道袍粗糙单薄、松松散散,却自有一种临风而立、风骨卓然的气势。
他的眼神清润明亮,里面夹杂着十多年前功败垂成的遗憾,和当初欲力挽狂澜,却力不能及的悔恨。
他的手指握紧窗棂,叹息道:“剑悬于顶,小心何用?”
皇权君威像一柄利剑,时刻悬在你的头上,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用呢?
李策没有正面回答叶羲的话。
他望着不远处供奉三清尊神的殿宇,缓缓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世人都看到大唐的国运昌盛、威加海内,却看不到土地兼并、地方割据、朝廷奢靡、百姓苦楚。吐蕃、回鹘、南诏,这些边境敌国更是虎视眈眈,就等着大唐朝局混乱,趁机分一杯羹。”
叶羲神态变化,时而凝重,时而又略显宽慰。
“你能想到这些,实在是朝廷之幸。”他沉沉道,目光中已经夹杂着些许赞赏。
“故而……”李策停顿一刻,还是开口道,“故而我不愿意,成为大唐动乱的起点。”
因为不愿意,所以不去争斗,不去抢夺,不去站在累累白骨上,去享受那个至尊帝位。
“但是我会竭尽所能,”李策承诺道,“我会保护她,保护安国公府。长庚兄和姐姐、娇娇,乃至伯母,他们也非比寻常,不是懦弱可欺之辈。”
李策拜别离开,叶羲仍然站在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笔直、挺拔、略显瘦弱,却气质非凡。
这样的人,这样的话……
——“叶兄是不是气得肝胆欲裂?不如饮下这一杯酒,细细听小弟说说原因。”
“莫挨我!”
“咱们的刀剑可以杀狼,可以杀敌,从未倒戈对准过亲兄弟。你也不希望我,成为大唐动乱的引子,对吗?”
“行,你们是兄弟,我是外人,我走!”
“叶羲——”
那时候,先陈王李乾伸出长臂,从背后紧紧勒住他的腰,恳切道:“你是至交,是比兄弟还要亲近的至交。所以我说的,你其实都懂。”
他都懂,他不怨,他只是气自己,太过无能。
回去路上,李策让青峰去安国公府报信,告诉他们叶羲回来了,就住在城外的青崖观。
他已经见过叶羲,也不该再瞒着安国公府。
对他们来说,那是十多年来未曾团圆的亲人。
“叶夫人怎么说?”等青峰回来,李策问道。
“叶夫人让卑职转告殿下,”青峰道,“说多谢告知。”
听语气措辞,似乎还很平静。李策放下心来。
但青峰又道:“不过叶夫人手中的团扇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碰倒了花架,一樽花瓶摔得稀碎。”
李策立刻紧张起来,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去传讯。
“可曾受伤吗?”
“那倒没有,”青峰道,“不过我离开国公府时,见水雯往外跑,说是要去请小姐回来。”
叶柔日常就在家中,请的是叶娇吧。
不知道安国公府,此时如何了。
安国公府里,叶夫人的脸因为恼怒,变得通红。
“别人抢走家里的田地时,他不回来;娇娇五岁就跟着我跑船时,他不回来;柔儿被夫家欺负,长庚险遭刑罚时,他不回来;怎么这会儿长庚晋了五品官,娇娇要嫁入楚王府,他就回来了?”
叶夫人手中的团扇拍在桌几上,没拍几下,竹木手柄就断作两截。她拿起扇片继续拍,把圆圆的扇子拍变形,很快碎裂。
叶柔轻抚母亲的胸口,请她消消气。
“道长们本就是云游四方的,”叶柔劝慰道,“许是恰巧路过京都。”
“他这个巧,也太巧了!”叶夫人看向坐在几案前的二女儿,见叶娇只是安静地研磨茶叶,便问道,“娇娇,不然你带人跑去那个什么青崖观,把你父亲接回来!毕竟这安国公府,他还是一家之主。”
叶长庚不在京都,安国公府能出去跑腿办事的,只有叶娇。
叶娇抬起头,神情有些迷茫。
“咱们安国公府的一家之主,不是母亲吗?”她把茶沫倒入煮具,又加了几朵清肝明目的菊花,仰头看着叶夫人道,“母亲管生意、管田庄,还管着我们的衣食住行。母亲一手把我养大,父亲长什么样子,我早就忘记了。接什么接?难道咱们安国公府,是道观吗?”
道士自然该待在道观,既已出家,何必返家。
叶夫人怔怔地看着女儿,怒气瞬间消散大半。得到子女的认可、拥护,甚至比丈夫亲口道歉,还要抚慰人心。
她闷闷道:“算是为娘没有白养你。”
“可是……”叶柔却有些犹豫,“那个青崖观,以前我路过过一次,破败得很。”
“破败又如何?”叶娇故作疏冷道,“出家人不恋红尘不贪俗物,餐风沐雨,才得天道垂怜。道士最鄙视奢侈享乐,住清苦些,才能早日羽化成仙。”
叶柔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辩驳。
叶娇又道:“司天台前几日给各部派发了风灾警讯文书,说今年春夏之交会有大风。那个青崖观,总不至于被风吹跑吧?”
叶夫人神情微动,哼道:“风能有多大?咱们又不在海边。”
“正是。”叶娇点头起身,“同僚说,最多也就是把母猪吹上天。兵部还有事,我先走了。”
把母猪吹上天……
那似乎,得挺大风。
叶夫人看着翩然离开的女儿,不再抱怨叶羲,却略微有些担心了。
“道士都是那么修行的吗?”她问叶柔。
“可能吧,”叶柔道,“也就京都的道观奢侈些,京外的有些就两间屋子,香火少的话,连糊窗户的纸都买不起。”
“活该!”叶夫人咬牙骂了一声,“这都是他自找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向皇宫的方向远远望了一眼。
皇帝他……知不知道叶羲回来了?
叶夫人的手攥紧团扇中间脱落的碎布,那上面绣着一朵将离。
她的心中刹那间百感交集又思绪翻涌。
冷静了一日后,叶夫人还是决定去山上看望叶羲。
她虽然对叶羲颇有怨言,但也知道,当初的情势下,叶羲出家为道,反而保住了家族周全。
他们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过去了。
道路平坦时,人们往往会多些宽容体谅。所以叶夫人收拾了被褥铺盖,让管家送往青崖观。
管家很快回来,说老爷收下了东西,还想请夫人前往道观外的茶肆,有要事详谈。
说是茶肆,那里其实是供路人歇脚的凉亭。亭子旁边有位卖茶的年轻人,茶不算好喝,量也少,故而顾客稀少,反而方便说话。
年轻人把茶水奉上,便走到林边,斜歪在一棵歪柳树上打瞌睡。
叶夫人瞥了一眼碗里的粗茶,再看一眼面前的男人,鼻头顿时酸了。
十三年了,他真是老了许多。
身上的锦衣华服换作道袍,玉冠变成道簪,腰间没有金玉坠饰,只挂着一件木质的阴阳环,难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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