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其实像她这样怀揣着深仇大恨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哪里说得准。本就打算鱼死网破,没想过将来还有出宫嫁人的一天。所谓的人前显赫,不也是无话可说时的东拉西扯吗。
所以他的质疑,她不想去纠正,如果当初家里没有遭难,她的人生确实就如他说的这样,找个做官的女婿,整天游走于柴米油盐里,如此而已。
“嗳。”她低下头,赧然道,“女孩儿就是这样,能有个好归宿,便是莫大的成就了。”
余崖岸却一笑,“姑娘配五六品的官员,不委屈么?上回我进养心殿,正遇上姑娘,可惜没能说上话。我记得之前问过你,有没有长久留在宫里的打算,姑娘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这话聊得有点儿深了,如约虽忌惮余崖岸,知道他处处存着试探,但她也不是全然木讷的,多少能窥见一点他不堪的心思。
所以这事儿必须有个了断,含糊下去怕要出事,遂摇头说没有,“奴婢只盼到了年纪出宫,回家侍奉双亲。”
余崖岸的那双眼睛微乜起来,颇有探究的意味,“侍奉双亲是场面话,姑娘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一心要出宫吧!”
也许……顺着他的话头应承,对自己更有利。所以她没有否认,朝他呵了呵腰,“大人明鉴。”
含糊的一句“明鉴”,足够说明问题了。
余崖岸有些怅然,“整整十年,人家能等?”
如约道:“对得起自己的心就是了,奴婢不求结果。”边说边朝外望了望,“来了这半天,奴婢该回去了。今儿多谢大人赐教,答应您的扇套,我会尽快让人送来的。奴婢告辞了,大人请留步。”
余崖岸没言声,还是站起身送到门前,看她翩翩福了福,迈出门槛走远了。
一直在抱柱旁候着的李镝弩,到这时才敢上前来打搅,拱手叫了声“大人”。
然而没等他开口回事,就接了新的示下:“去查访清楚,她进宫之前,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
李镝弩“啊”了声,“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既然人家有主儿,大人还……”
后半截话,被余大人一个眼色,成功堵截在舌尖。
李镝弩讪讪发笑,想了想又问:“查着了,大人预备怎么处置?是杀了,还是抓进昭狱折腾折腾?”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琢磨,按理说人家把话挑明了,再有意思也该撂下,但他不一样。他这人爱钻牛角尖,心有不甘,就想瞧一瞧她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自己鳏了好几年,头一次动心思,怎么可能被她轻易搪塞。但愿她只是为了推辞,随口编造了个理由,否则那位竹马,可就要倒大霉了。
他负起手,眯眼望向空空的庭院,轻描淡写地吩咐:“探明白这人什么来头,要是已经娶了亲,不要惊动。但要是没娶亲,那就交代他,不许再和魏如约有任何来往。倘或他不信邪,带他进昭狱转转,让他看看狱卒是怎么上刑的,再请他仔细思量。”
李镝弩应了声是,“卑职找屠暮行去,老屠干这事儿最在行。用不着进昭狱,蒲扇大的巴掌拍在脸上,管叫他屁滚尿流,还顾得上什么姑娘!”
待说完,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问:“大人,您不是说过,这辈子不打算再娶亲了吗。既然如此,抢魏姑娘干什么?是做小妾,还是做通房?”
余崖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管得真宽。见色起意,弄个暖被窝的,不成吗?”
李镝弩哪敢说不成,那张满是横肉丝的脸上挤出了沟槛纵横的笑,“该当!该当!”说罢忙拱手,“卑职这就去,回来再和大人禀报金阁老的事儿。”
那大个子,跑起来顿地有声,咚咚地冲进了西边刑房。
***
如约回到永寿宫时,金娘娘盼得脖子都长了。
见人一出现,亲自出来接应,急急拽进殿里追问:“怎么样?问明白了吗?余崖岸是怎么和你说的?”
如约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向她回话,说得太直接,怕金娘娘受惊,回头又要倒下。但说得过于委婉,这事儿到底压不住,后面发作起来,金娘娘不免要怪罪她。
左思右想,还是得实话实说,扶她在圈椅里坐下,方忡忡道:“奴婢听余大人口气不善,这桩案子是锦衣卫协同翰林院侦办的,他说锦衣卫听翰林院的调遣,这话分明是在推脱。奴婢又问他,往后会不会再传阁老问话,他说得含糊,看来有一必然有二。娘娘想想辙吧,等事情不可挽回时再补救,就来不及了。余大人的意思是,娘娘还得去求皇上,案子最后会呈交到御前,只要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就化小了。”
金娘娘听完哭丧了脸,“求皇上……我昨儿去了,你不也瞧见了吗,皇上他不愿意搭理我,我连话都说不上。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我这会儿什么辙都想不起来,脑子都麻啦。”
如约看见金娘娘眼下的境况,就想起当初的自己。虽说家里遭难来得突然,不容她着急怅惘,但事后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也同她一样吗。
做奴婢的出主意,得循序渐进。她提出个笨办法,“和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打打交道吧,让他们替金阁老说说情。”
金娘娘惨然摇头,“章回和康尔寿,是两口填不满的井。我刚进宫那会儿想在皇上跟前露脸,不知塞了多少银子钱给他们,他们只认银子不认人,回回要,塞得我不耐烦,后来干脆不给了。这会儿再去攀交他们,恐怕把我这永寿宫搬空,也不够填还的。”
路又绝了,剑走偏锋吧!如约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献计献策,“那娘娘越性儿让阁老想办法自救,或是联合先帝的其他儿子……离京最近的,不是还有一位彰王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吓得金娘娘目瞪口呆,“你小小的人儿,胆子倒大,还想让我爹再谋一回反?眼下不像早年了,皇上登基之后,把那些藩王的兵权全都收缴了。彰王就是个空壳子,只差没削藩了,如今一心在家生儿子,借他十个胆也不敢造反。”
如约听后更觉失望,这大邺疆土上,再没了能和皇帝抗衡的人。五年时间,他把那些满身反骨的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要想推翻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两个人陷入了沉思,半晌对看一眼,各自叹息,“这可怎么办。”
金娘娘支着脑袋,喃喃道:“八成是我上回下令打死了那个宫女,文华殿大学士记我的仇,挑出了这个案子,报复在我爹身上。”边说边淌眼抹泪,“我这会儿可悔死啦,早知道闯这么大的祸,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干。”
如约劝慰她,“谁能料见后面的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娘娘别哭了。”
金娘娘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一会儿直勾勾看着如约,“我两眼一抹黑,你快替我想想办法。”
如约为难道:“奴婢只是个小宫女,除了给娘娘跑腿,哪儿有什么办法。”
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筹谋不能停顿,见金娘娘蔫头耷脑,略顿了下道:“奴婢听说,万岁爷有阵子养在宜安太妃跟前,有这回事儿吗?”
金娘娘像被点中了七寸,拍了把扶手道:“诶,是有这么回事儿。万岁爷和前太子一前一后出丹痧,病得两头晃荡,太后要照顾前太子,就把万岁爷托付给了宜安太妃。宜安太妃没生养,没日没夜候在万岁爷病床前,万岁爷感念太妃,大安后常和太妃走动,感情不比和皇太后浅。”
这就有说头了,如约道:“宜安太妃虔心礼佛,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必定要在英华殿大办。娘娘既然讨好不得太后,何不在太妃身上使使劲儿?要是太妃愿意帮着周全,那娘娘可就有指望了。”
金娘娘迟疑,“能行吗?太妃平时不和后宫嫔妃走动……”
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有点儿过于清高,想着正经婆婆尚且不冷不热,谁还稀罕巴结宜安太妃!结果这会儿走了窄路,调转方向临时抱佛脚,人家又不是瞎子,要是戳破了,岂不是很难堪?
如约却开解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被人瞧出来,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强。眼看浴佛节要到了,您可以帮着太妃打点打点,一来一往就熟络起来了。先不提家里的困境,单和太妃闲话家常,聊聊吃喝,聊聊万岁爷小时候的事儿,聊什么都成。等时机差不多了,再向太妃求情,太妃撇不开情面,好歹会替您说上两句话。再不济,让皇上瞧见您对太妃的孝心,不也会对您另眼相看吗。”
这么算来,实在是个赚钱的买卖。金娘娘忙说好,“英华殿这会儿已经开始筹备了,咱们找个太妃在的日子过去,看我怎么巴结她,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如约笑着颔首,复又问:“浴佛节那天,万岁爷会去礼佛吧?”
“自然。”金娘娘道,“万岁爷孝敬太妃,太妃头天夜里就在那儿诵经,万岁爷得陪到三更天,五年来都是这样。说真的,往年我懒,耐不住这寂寞,也闻不惯殿里的香火气,常是露个脸就跑了。今年不一样,我死也要烂在那里,你就看住我,我要是想溜号,你下狠手掐我一把,我心里就明白了。”
如约失笑,“您对自己太不留情了,哪儿用得着下狠手呀。”
金娘娘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脾气,别人是琵琶古筝弹得好,她是退堂鼓打得好。但凡有一点余地,她都想图轻松,在蒲团上跪大半夜,怕自己娇嫩的膝盖头子受不了。
反正这么说准了,定下的计划必须好好实行。如约让郑宝过寿安宫打探,听说太妃每天辰时过去查看,第二天金娘娘五更就起来了,没穿戴华贵的衣裳首饰,只挑了件素锦的襦裙,头上簪两朵通草,连脂粉都未施,就提前赶到了英华殿。
晨光里的英华殿,有种不与紫禁城为伍的孤绝之感,平时只有太妃太嫔们过去。死了丈夫的女人们,早没了抢阳斗胜的兴趣,个个心境平和,说话也温存。所以英华殿是唯一不染世俗气,也不兴与人争高低的地方。进了这里,恍如进了庙宇,连心窍都忽然澄澈起来。
转过一面高大的菩提树诗碑亭,就是英华殿正殿。这个时辰宫人们忙于洒扫,如约一眼就看见站在月台上的杨稳,正侧着身子,吩咐小太监今天的香烛、坐更事宜。
等回过头来发现了她们,忙快步上前向金娘娘行礼,和声恭迎着:“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仔细瞧了他一眼,“生面孔,新来的?”
杨稳说是,“司礼监衙门调过来的,伺候老娘娘们进香礼佛。”
金娘娘“哦”了声,昂着脑袋走进了正殿里。
向上看,这里供奉的佛,比永寿宫的完立妈妈可高多了,但愿功效能如个头一样大。
进门拜佛是老规矩,杨稳点燃三支香,呈到金娘娘面前。
金娘娘接过来揖拜,刚鞠了一下身子,不知怎么的,一头栽在了蒲团上。
第24章
这下乱了套了,大家忙着搀人、搬椅子、乱哄哄找太医,把个原本清净的英华殿,弄得鸡飞狗跳。
金娘娘只是一时的头昏没站住,待定了定神,神思还是清醒的,懊丧地喃喃:“早上吃得少,顶不住了……”
这几天确实难为金娘娘,因金阁老的事焦头烂额,常常没胃口,用了一点半点就撂下筷子不吃了。今早又是这样,心里惦记着要出门,端上来的清粥小菜略用了两勺就让撤了,匆忙赶到这里来。
本以为垫吧了下,不要紧的,谁知说话儿就头晕。金娘娘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菩萨见了她,八成都不想搭理她,觉得她是有意卖惨来的吧!
愁肠百结间,想起了上巳节那天祭高禖,别人都好好的,就她的弓箭落进了火盆里……想来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兆。
心里只管胡思乱想,金娘娘惨白着脸,歪着脑袋闭上了眼。
一把银匙舀来甜汤递到她嘴边,她勉强咽下两口,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近得就在耳边,奇道:“这是怎么了?别不是有喜了吧!”
金娘娘睁开眼,看见宜安太妃的脸就在面前,挣扎着想起身,被宜安太妃叫住了。
“坐着吧,别乱动。”太妃回身问,“请太医了没有?”
一旁的杨稳回话:“已经打发人去了。娘娘一早就来殿里礼佛,大约是叩拜的时间过长了,体力有些不支,这才倒下的。”
金娘娘人虽没力气,心里倒是受用的。果然佛祖跟前伺候的太监都比别人通透,她明明刚踏进正殿就出了洋相,人家嘴里却说得如此光彩圆融。以至于太妃对这么虔诚的她,有了几分好感,和声道:“做什么着急呢,后儿才是正日子。一大清早来,人弄得操劳了,气血可不就乱了吗。”
“太妃……”金娘娘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自责,“我真没用,原想来替太妃分忧,帮着张罗浴佛节的,谁知……”
太妃说不打紧,“贵妃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宜安太妃人虽在宫里,但并不过问后宫的事,所以连金娘娘降了位份的事都没听说,只当她还在贵妃的任上。
没人敢去纠正,纠正可戳金娘娘的心,金娘娘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解释。
含糊着,太医就来了,一生无儿无女的太妃,还是十分愿意看见皇帝有后的。督促太医赶紧把脉,殷殷期盼着:“看真周了,是不是遇喜了?”
可惜太医嘴里没能蹦出喜讯,据实回禀,不过是肝虚风动,气血两亏,吃两剂药就会好的。
庸医!金娘娘暗想,自己早就久病成医了,喝上一碗甜汤就能缓过来,吃什么药,那么苦!
先前喝下去的东西,眼下起了一点效果,冷汗不流了,手脚也不哆嗦了。金娘娘像一条蹦上了岸,周身不怎么灵便的鱼,挺了两下身子才站起来,讪讪对太妃行礼,“臣妾在您面前丢人了,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乱。”
宜安太妃相较于太后,实在是位和蔼的长者,就算和后宫这些嫔妃不相熟,照例也给足面子,体恤道:“愿意来帮忙,佛祖看得见你的真心,没有添乱一说。快着,坐下再歇歇,缓足了精神头再说。”
于是金娘娘便和太妃一起挪进了东次间里,让人上了早茶点心,这就和太妃攀谈上了。
金娘娘这人虽然娇气又眼高于顶,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很拉得下面子的。亲自给太妃斟牛乳茶,又给太妃安排茶点,把太妃哄得很高兴,客气地邀约她,“得空上我那里坐坐。我宫里的厨子是从老家请来的,做得一手好果子,到时候让他们多准备几样,贵妃也品个隔灶菜香。”
贵妃会讨乖,知道太妃是福州人,极力地夸赞福州人杰地灵,“家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巡抚,常说要带我们上福州去瞧瞧。可惜后来我入了宫,不得机会了,上太妃那里品尝果子,就算游历了一回福州。”
她们这里聊得热闹,如约领命出来布置金娘娘专设的供桌,终于找见机会,能和杨稳说上几句话。
杨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回得知她要往养心殿送东西,他提心吊胆半天,什么事都做不成,唯恐听见不好的消息。所幸,没有任何风声传来,皇帝不曾遇袭,永寿宫的宫女也没有行刺,他这才放心。
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觉得女孩子力量上欠缺,闹得不好就功亏一篑。其实他们这种人并不怕死,唯怕失去支柱,唯怕落单孤寂。报仇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孤勇,他们明明有两个人,两个人通力合作,胜算可以更大。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两个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垂下手,把大不落夹整齐摆放进盘子里。浴佛节有专门的贡糕,用黍叶把黄米包裹成两头尖尖的形状,称作“不落夹”。因是供奉佛祖用的,装盘也有一定章程,杨稳一个个仔细调整方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四月初七夜里,佛前点长明灯,太妃们祈福至深夜,那人也会来。礼佛完毕,夜里不回养心殿,留住在东配殿斋戒。这是那人全年之中唯一一次留宿寝宫外,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如约手里提壶,往小盏里注酒。听他这么说,倾泻的一线微颤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待斟完,利落地仰起壶嘴,低低应了声“好”。
他又将小不落夹逐一垒起来,慢条斯理地叮嘱:“初七那日,我称病告假,以防御前的人认出我。等到夜里亥正时分,后面的廊亭会起火,那人担心惊动太妃,必定打发人去查看。英华殿礼佛,向来只带一个随从,你要想办法留在前殿,等人一走,即刻插上殿门。西次间有个闲置的神龛,正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尽早埋伏进去,足以瞒天过海。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遇见任何事都不必慌张。记住我的话,按着现在的部署去完成,不要琢磨太多,也别让人看出半点错漏。”
如约迟疑了下,“你们头天夜里换班儿,你要躲在里头,一天一夜么?”
他“嗯”了声,“我今天起就不进东西了,一天一夜不算什么。但是如约,你可想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会后悔吗?“
如约摇摇头,自打应选那天起,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想做的事,犹如鸡蛋碰石头,或许还没近皇帝的身,自己就先碎了。但那又如何,她就是奔着玉石俱焚来的,败了说明技不如人,尝试过就无悔。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才有报仇一说,要是命都没了,也就人死债消,可以放下牵挂,得到解脱了。
杨稳见她坚定,话便到此为止了。
盘里的不落夹已经归置好,他端到她面前指派,“请姑娘放在左起第二的位置,等浴佛节完毕,皇上要赏赐给文武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