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恰巧指挥同知叶鸣廊在值房,人就给带到了他面前。金夫人还是那几句话,“我家老爷进来有几天了,不知道眼下怎么样。求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去瞧瞧他。”
叶鸣廊是个文气俊逸的后生,他和所有锦衣卫都不一样,身上有股子书卷气,看起来就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耐着性子和金夫人周旋,“昭狱是刑讯重地,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夫人昨儿不是见过了吗,金阁老一切尚好,您大可放心……”
“叶大人,我能放得了心吗?我怎么放心?我就想知道他好不好,缺什么不缺。他这会儿还没定罪呢,怎么就不让见人了?您放我进去吧,要是做不得主,就让我见见余大人,我有话和余大人说。”
叶鸣廊蹙了眉,“余大人眼下不在……”
“那我在这儿等他。”金夫人不由分说,踅身就坐下了。
到底金瑶袀下了狱,宫里还有个金贵嫔。金夫人是金贵嫔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一口气把人轰出去。
叶鸣廊没办法,转头吩咐底下校尉:“把金夫人带到前堂去。”
金夫人这才起身,拖着步子进了锦衣卫正衙。坐定后朝昭狱的方向眺望,耳朵里不时生出些莫须有的惨叫声,让她如坐针毡,疑心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正经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等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犹如身在炼狱。身上的小衣洇洇湿了又干,只是不敢动,怕一动就有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终于,大门上走进一行人,皂靴踩踏着青砖,步履极为铿锵。
金夫人忙站起身,眼巴巴望着他们。
为首的人一见是她,一副冷淡的样子,“金夫人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刚探视过吗。”
金夫人讪讪说是,“人被关在这里,我哪里放心得下,还请大人见谅。余大人,我有内情想和余大人商谈,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余崖岸听罢,回身朝随行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千户便带着麾下的人退出了正堂。他这才向金夫人比手,“夫人请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金夫人道了谢,敛裙在圈椅里坐下来,斟酌着言辞道:“我今儿入宫,见了我们家娘娘,正巧魏姑娘也在跟前,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果真是个进退有度的姑娘,余指挥好眼光啊。不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宫里耗着实在可惜,我和我们家娘娘说起,说魏姑娘是余指挥心上的人,我们娘娘听了很惊愕,直怪自己后知后觉,要是一早得知魏姑娘和您有交情,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在宫里受累。”
委婉的话说了一车,金夫人见余崖岸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知道不下猛药,人家是不会表态的了。
挪挪身子,金夫人又道:“余大人,您是敞亮人儿,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魏姑娘是宫人,原本宫人不得恩典,不能提早出宫,但她既在我们娘娘手底下,那一切都好商量。娘娘体谅余大人的惦念,也有成人之美的心胸,让我带话给余大人,只要余大人一句话,就能划了魏姑娘名册,让她出宫和余大人团圆。”
余崖岸静静听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意,“贵嫔娘娘有心了,余某感激不尽。”
“那……”金夫人觑着他的脸色,又不便把话说透,留下了一截子尾巴,等着余崖岸自己咬钩。
余崖岸自然不会让她失望,垂着眼,悠然抚弄着圈椅的扶手,神色比之前和软多了,缓声道:“余某虽是个粗人,但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眼下金阁老的罪状还没核定,我旁的不敢担保,反正这段时候,不让金阁老破一块油皮就是了。接下来查案定罪的事儿,都由南镇抚司承办,虽说还在我手里攥着,但那头也有指挥使,面儿上总是平级,我也不好给人发号施令。”说着顿了顿,看金夫人脸上又浮起惆怅之色,知道这关子卖得差不多了,这才迟迟道,“不过夫人放心,余某和金阁老同朝为官多年,就算阁老瞧不上我们锦衣卫,我对阁老还是满心敬佩的。但凡有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余某一定尽力而为,南边的查访……只要遇见徐指挥,余某也会尽力为阁老陈情的。”
有他这两句承诺,还求什么呢。金夫人千恩万谢,“全凭余大人为我们周全了。不过大人想必对外子有些误解,他从来不曾瞧不起锦衣卫,更不会对余大人有任何成见,反倒一直说锦衣卫雷厉风行,是皇上膀臂。可惜,如今要让锦衣卫核查自己了,说来怎么能不让人心酸。”
余崖岸坐在圈椅里,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冷眼看金夫人勉力斡旋,替金瑶袀缝补人情。
金夫人也知道,丈夫身为首辅,平时确实有几分傲气,未必没有得罪过余崖岸。如今人走到窄处了,转头再厚着脸皮求人,光说好听的不管用,得拿出诚意来。
“那么,我这头再让人递话儿进去,就说余大人心善,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金夫人便不再兜圈子了,爽直道,“宫里要放个把人出来,横竖不是难事,就看余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接人,咱们这头说话儿就能办成。”
余崖岸反倒又不着急了,三心二意道:“眼看要过节,等过完端午再说吧。”
金夫人心里忐忑,一面应好,一面又唏嘘:“旁人能好好过节,咱们家乱成了一锅粥,也不指着过什么端午了。余大人,他在里头一天,就是一天的煎熬,有大人看顾固然吃不了大亏,但这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求大人尽力相助,只要这回能够脱身,大人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们姓金的绝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余崖岸笑了笑,“娘娘高抬贵手,余某自然涌泉相报。”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谁也不会对昭狱里捞人打包票。遂转头叫了声“来人”,“送金夫人出去。”
金夫人只好站起身,临走时候又朝他褔了福,“那我就等着余大人的信儿了。”
余崖岸寥寥一点头,连多站一小会儿都没有,转身穿过正堂,上了后面的长廊。
李镝弩靠着后廊的柱子,好奇地追问:“大人真打算替金阁老脱罪?”
余崖岸一哂,“皇上要治他,这罪是你我能脱得了的?”
回到值房,解开护腕随手一扔,仰天躺在了躺椅上。
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视线一转,落在案头的金簪上。取过来捏在指尖赏看,像赏看一朵花儿。
那丫头,放在宫里不是办法,时候长了肯定要出事。到时候闹得不好会连累自己,还是放在身边便于约束,既保得皇上安全,也能让姑娘全身而退。
他笑了笑,把金簪贴在鼻尖,悠悠地想着,许锡纯的女儿自有不服管的精神,调理起来八成很得趣吧。
第33章
***
那天金夫人来过之后,不知给了金娘娘什么定心丸吃,她消停下来了,不再急得团团转,也不想着去央告皇帝和太后了。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寝宫,抱着羊角,看着外面逐渐炎热起来的春光发呆。
如约在落地罩外站班,不时地看她一眼,她凑在南窗前,半天也没挪过身。
丛仙端着茶水糕点进来,一样一样搁在金娘娘面前,和声道:“娘娘,今儿中晌没有好好进吃的,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奴婢让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茶食,您用上一点儿,再歇个午觉吧。”
金娘娘方才回过神来,扔了手里的猫,叹道:“还真是,这会儿已经饿起来了。”
总是心情再不好,也没耽误吃东西。吃饱喝足了,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上廊子前后转了两圈消消食儿,回到内寝睡午觉去了。
主子歇了,底下的人也能松泛松泛。除了门前侍立的人,余下的可以退到茶房里,喝点茶水,闲谈闲谈。
如约和丛仙她们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郑宝和另一个太监咬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口沫横飞。
见她们进来,立刻就停住了,捧着杯子站起身,笑道:“姑姑们辛苦,快坐下歇歇脚。”
丛仙见他神神叨叨,讥诮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水妞儿嗤笑,“八成又是什么狗不拾的歪新闻。”
郑宝听她们这么说,反骨就起来了,一面给如约递水,一面反驳,“还真不是歪新闻,是个极大极要紧的新闻。”
大伙儿都朝他看,脸上挂着质疑的神情。这宫里,还有什么是比皇上整治金阁老更令人震惊的?
乾珠笑着调侃,“你就是说谁的院子里,母猫生了狗崽子,也够不上极大极要紧。”
大家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挑拣茶点。
郑宝有点着急,“猫儿生狗崽子有什么稀奇,我的消息可比这个稀奇多了。”说罢压低了嗓门,“我有个好弟兄,在东长房里住着,就住在苏味隔壁。那天苏味从廊下家回来,吃了点酒,和身边的人说话,正好被我那弟兄听见。你们猜怎么着?万岁爷要册封皇后啦!”
众人大吃一惊,“要册封谁?”
郑宝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册封谁,没听真周,隔着窗户纸呢,料苏味给人家比划了。横竖不是咱们娘娘,金家都闹成这样了,除非万岁爷有意赦免金阁老,抬举金阁老当国丈。否则这等好事儿,落不到咱们娘娘头上。”
如约端着茶盘,暗暗叹了口气。
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知道金娘娘是贵妃,将来有做皇后的可能,她才想尽办法进永寿宫来的。没曾想运势不太好,皇帝早就存着扳倒金阁老的心,金娘娘当皇后的愿景势必落空,往后也许要见皇帝一面都难了。
也是,金娘娘的性子和为人,确实不适合统领六宫。但这个时候忽然要册封皇后,是皇帝明着向朝野内外宣布,要打散那些旧臣的联营了。
大家开始猜测皇后的人选,看着谁都有可能,谁又都没有可能。
“没准儿要从官员家眷中重新采选,或是有人举荐,说哪家的女儿温顺娴静、知书达理,这么一提溜,说上来就上来了。”
每个宫室都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宫人和主子的关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当然希望金娘娘能重新辉煌起来,想当初他们永寿宫的人,走出去多气派,谁见了不给三分面子。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金娘娘要倒台,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倒霉。要是宫里有了皇后,名正言顺压金娘娘一头,就凭金娘娘那脾气,不和皇后打起来才怪。
这么一想,冷汗直冒,回头别散了摊子,他们这些人又得重头开始做孙子。可瞧着金家这态势,金娘娘想起复是不大可能了,除非外面打瓦剌的大将军是金家人,且取得了空前的大胜利。金娘娘换个靠山,兴许还能凑合凑合。
大伙儿托腮的托腮,靠墙的靠墙,灶火说:“册封皇后,大赦天下吗?要能赦,金阁老没准儿能活命。”
郑宝说:“册封皇后大赦什么天下,等皇后生了太子再说吧。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金阁老还在不在,怕是想赦也来不及了。”
于是大家一致商定,这件事还是别在金娘娘跟前透露。早知道早生气,晚点知道,还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眼看着要到端午节了,大家的兴致又转移到了过节上。水妞儿问在座的大宫女:“你们上司礼监记名没有?今年见不见家里人?”
丛仙说:“见啊,一年到头尽是当差,也念着家里人呢。听说我哥哥今年刚得了个儿子,我娘盼了多年的大孙子,终于有着落了。”
水妞儿又问如约,“你呢?应选两年多了,想不想家里人?”
如约淡然笑了笑,“我没在家里长大,家里人也未必想见我。今年就算了,或者等明年,再看机缘吧。”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惋惜。这么好的姑娘,竟是不得家里喜爱的,换了别家,不知多待见这样的女儿呢。
但人家的伤心事,必定不愿意多说,乾珠打岔道:“没什么,我今年也不见,横竖在宫里,能出什么岔子。家里头一亩二分地,爹娘身子都健健朗朗的,也没什么大事儿。见了反倒难过好几天,愈发惦记着想出去,还不如踏踏实实呆着,掰着指头数日子得了。”
如约随口应了声,“我也这么想来着。”
五月转眼就到,端午过节要应景儿,五月初一起,宫人们就换了五毒艾虎补子。各宫也筹备起来,大殿两旁摆上了菖蒲和艾盆,正门上挂了仙女执剑降毒的吊屏。宫女们闲着,拿五色丝编织装蛋的网兜,一根粗线栓在交椅扶手的两端,丝线交叉起,就能织出天罗地网。到了正日子,小厨房算着人头给他们预备粽子和鸡鸭蛋,把蛋装进网兜里,悬在腰上。太监们有时候也自我调侃,笑着说这回齐全了。这是伤心话,没人知道该怎么接,就是一笑而过吧,都不要放在心上。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讲究,要饮朱砂雄黄酒,吃加了蒜的过水面。太监们吃得很欢快,宫女们却不大愿意尝试。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头一张嘴,一股难闻的气味,非被金娘娘轰出来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过节的日子,因为人多,也不觉得孤寂。
这里正在说笑,外面有个小太监跑到门上,探头探脑问:“魏姑姑在不在?”
如约回头应了声,“有事儿?”
小太监说:“姑姑先搁搁筷子,春禧殿西角门上,有人等着见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约心下纳罕,“有人等着见我?谁呀?”
小太监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姑姑见了就知道了。”
没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预备出去见人。乾珠说愿意陪着一块儿去,被她婉拒了,自己毕竟和她们不一样,吃不准来的是什么人,也许是杨稳也不一定。
他回诰敕房有阵子了,期间托人带了句话,说英华殿的事儿交了新掌事,姑娘为娘娘祈福的符文还在供桌上压着,请姑娘别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诰敕房暂且安全,余崖岸没有刻意为难他。
大约今天得了机会,上北边办事,正好路过,可以见上一面报个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赶往西角门。可是将要走近时,打量门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脚下不由放缓了,一时不敢接近。
终于那人回过身来,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约的父亲魏庭和。
明明对女儿没什么感情的人,这时候也堆出了一脸的笑,招手道:“如约,好孩子,快来!你祖母和母亲亲手包了肉粽,让我给你送来,说怕你吃惯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惯北京的口味。这咸粽子是跟金陵厨子学的,让你尝尝味儿正不正。”
如约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明明她没上司礼监申领进宫的牌子,他是怎么进来的?
慢慢走过去,她迟迟叫了声爹,“是谁领您进宫的?”
起先有宫墙遮挡,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后来迈出门槛,发现边上站着个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锦衣,掩盖不住眼里的狠辣算计,不等魏庭和应答,自己接了话,“今儿是端午,女官可以会亲。我怕姑娘不知道这个规定,特替姑娘办妥了,带令尊进来和你见上一面。”
如约白了脸,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余崖岸在给她下马威,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冒名顶替进的宫。如约的这个爹,对自己的女儿全无半分了解,连换了人都没有察觉。反倒是余崖岸门儿清,借着魏庭和来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馅儿,她只得向余崖岸致谢,“劳烦余大人了,公务这么忙,还抽出空闲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现实和市侩。锦衣卫的指挥使,那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来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儿有交情,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不指着两下里能更进一步,总是仗着锦衣卫的牌头,也好在四九城风光做生意。
于是自发地热络,怪女儿太见外,“余大人有心,你没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该好好谢谢人家。”边说边朝那人物拱手,“我们升斗小民,不知该怎么感激大人,回头在家里置办个席面,请大人赏光,就当我们代如约酬谢大人了。”
余崖岸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娘家。”
这句“娘家”让如约心头作跳,魏庭和意外之余受宠若惊,连连说好,“那我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后顾不上和女儿多说一句话,急匆匆往西华门上去了。
这小角门上,一时只余他们两个人,连守门的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支开了。
余崖岸迈近两步,低头问她:“姑娘在宫里好不好?我听说金娘娘昏招频出,把你送上了侍寝的床榻,有这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