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说什么,你应当都知道。别觉得机会来了,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这是在大内,他不敢把话说透。如约有意戳他痛肋,“大人要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你所谓的机会,是指……”
他没等她说完,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声恫吓着:“我劝你别在刀刃上蹦跶,真要是按不住你,我不在乎送你去见先头的夫人。”
她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了,恼恨地把手收了回来。
两下里较劲,但又不能显山露水,她有了恣意妄为的本钱,余崖岸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太过自信,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实在是不易驯服,这和一开始的设想大相径庭。他隐隐有了一丝预感,将来唯恐她在前面闯祸,自己要在后面忙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这个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悬起了心。走出承天门,踏上锦衣卫后街,他这才顿住步子警告她:“别动什么歪脑筋,也别逼我出手对付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但你别忘了,你还有这具身体。好手好脚便于走动,你的想头儿就多了,多到我压制不住你。但要是折断了你的腿,让你无处可去,那你只能留在内宅生孩子,我也就少了许多麻烦。”边说边低头靠在她耳边,又添了一句,“诰命再尊贵,也得依附丈夫,关起门来过日子,没人管得着。只要我向皇后递一封陈条,长长久久替你告了假,你这个人就再也不用露面了,知道么?”
他的狠毒,总能出乎她的预料。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波,竟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心头有气,恨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和你打趣。”
她说知道,“大人说到做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既然如此,就给我老实点儿。无惊无险地送完了殡,我会放了闻嬷嬷,让她来见你。”
这个条件对她来说足够诱人,失去了所有至亲,能再见到以前的老人儿,必定百感交集吧!
她斟酌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大人的意思行事,但愿大人不会诓骗我。”
他没有理会她,转过身,大步迈进了临街的后门。
如约跟了上去,这衙门森然,还和以前一样。里头当值的人,都敬畏她是指挥使夫人,个个对她毕恭毕敬。
先帝的梓宫要运往陵地,锦衣卫行戍卫之职,责任重大。当天随扈的人选都定下了,余崖岸召见了手底下的千户,仔细和他们分派当日的人手划分,如约不便在场,便独自上了廊子。
一路闲庭信步往前,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面廊的值房里坐着个清秀的青年,正低着头整理文书。
她一驻足,他就发现了她,抬眼朝她望过来,立时起身揖了揖手,“夫人来了。”
如约心头忽地擂鼓般大噪起来,虽然时隔五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大火第二天,在人堆里拉了她一把的男子。
那是多深的记忆啊,一辈子都忘不掉,要不是他那一拽,自己就跑进废墟里去了。锦衣卫探子无处不在,也许那天他正是领了命,暗中蛰伏,捞捕漏网之鱼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抓她去邀功,反倒悄没声息地掩住了。难道是以前和她家有什么渊源吗?
然而现在不能追问,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能小心地试探:“大人见过我?”
他一派自然,笑道:“夫人还在针工局当值的时候,卑职就见过您。正月十五廊下家走水,卑职奉命查办,佥事询问宫人的时候,卑职就在边上。”
如约“哦”了声,嘴上敷衍着,“那天我着实是吓着了,并未留意大人。”
“该当的,乱哄哄到处在盘查,宫门下了钥不让出去,夫人是宫外人,怎么能不怕。”他言罢,复又赧然一笑,“闲话半天,还没向夫人自报家门,卑职叫叶鸣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又是指挥同知啊,锦衣卫里一人之下的官职。余崖岸在登上指挥使的宝座之前,干的不正是这衔儿吗。
如约慢慢仰起唇,朝他褔了福身,“原来是叶大人。我们大人和我提起过您,说您很有才干,是不可多得的膀臂。后儿先帝梓宫出京,大人不随行吗?怎么没上正衙听分派去?”
叶鸣廊道:“京里头也离不了人,余大人和几位千户随扈就成了,我还得坐镇衙门,防着有突发事件亟待处置。”
如约点点头,心下明白了,这种职务历来是锦衣卫里最受忌惮的。因为往上一步直逼指挥使,因此大多时候被打压着,承办些不甚要紧,不在皇帝跟前露脸的差事。
倘或被压制得久了,是不是会心生怨怼呢?如约从他眼中看见一点闪烁的光,对他愈发和颜悦色,“也是,宫里驻防也靠锦衣卫,虽说皇上和宫眷们都离了宫,到底还有那么些太监和宫女,还需叶大人留京主持。”其他的话暂且不宜多说,今天先结交了,来日方长。于是又欠了欠身,“那我就不叨扰大人了,大人且忙着吧,我告辞了。”
叶鸣廊走到门前拱手相送,那静水深流的样子,撇开那些前尘旧事,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他们会是同一类人,并非不争,是时机未到。
当初她在针工局,两年间无怨无悔地做着碎催,所有人都以为她谦卑得近乎窝囊,却不知道,她要的正是这样的口碑。
如今这位叶同知,从三品的官员安于整理文书,留守衙门,他心里真的愿意吗?若他也在等待时机,机会送上门时,想必一定会紧紧握住吧。
她心里有了谱,仰起脸,从长长的廊庑上走过。檐下挂着竹篾制成的卷帘,帘笼之间衔接得不紧密,一程阴暗,一程光亮。人在底下行走,不停交替于两个世界,身形也忽明忽暗。
走到廊庑尽头,她在抱柱旁站定了脚,朝正衙方向眺望。余崖岸的公务似乎已经处置完了,隐约传来那些莽夫乱哄哄的调侃,拿他脖颈上的淤痕调笑。
“果然是小登科,脸色透着红润。要不是敬陵建成了,说话儿要领差事,怕是要醉心温柔乡,不肯出来了。”
余崖岸没好气地叱了声,“别浑说!”但还是面子要紧,干涩地浮起个假笑,“女人么,就那么回事,有什么稀奇。”
如约顿觉恶心,悲哀于自己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但她得逼自己按捺,勉力露出一个甜笑,温声招呼着:“大人忙完了,这就回去吧。”
余崖岸听她温柔着声气儿,虽知道是装的,但在这些下属面前也算挣足了脸。便应了声,偏头叮嘱几个千户提前点兵,交代完了自顾自从她面前走过,随口撂下一句“走吧”,人已经出了大门。
如约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朝着廊前那些看戏的锦衣卫褔了福身,引得那些人慌忙回礼。
敛尽笑容,转身朝门上去,迈出门槛的时候见他抱着胸,在车前站着。小厮放好了脚凳,如约没理会他,提裙登上脚凳,不知他哪里吃错了药,居然伸手搀了她一把。
她强忍着没有收回手,赶忙坐回车舆内。刚整理好裙裾,见他冷着脸也挤了进来,她不太乐意,“大人怎么不骑马?”
余崖岸道:“马跛了脚,不能走了。”
他这样的人,坐骑还能跛了脚,实在是笑谈。她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挨得近些,占点儿便宜。也不戳穿他,只是往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好大的间隙。
他提着曳撒坐下来,人太高大,显得车舆有些拥挤。如约调开视线,朝窗外张望,将近巳时了,好热的天儿。街道上那些往来的行人们,个个脸上晒出了一层油汗,日光底下汲汲营营地,为着嚼谷奔忙。
余崖岸的目光却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娶了她,实际没有任何改变,她照样远着他,照样给他脸子瞧。还有更坏的可能,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缓缓架起一张弓,就等着把他射落,拔毛剥皮吧!
但她好看是真的好看,他见过太多俗丽的女人,站在高楼上俯视人间,一副清高做派,眼里的市侩却掩也掩不住。她不一样,富贵过、苦难过,在卤水里浸泡了一遍,愈发剥脱出了澄澈。
有的人就是有那种力量,明明你知道她危险,却总在奢望她能改变,变得脆弱,变得亟需怜爱。然后你看她不染尘埃的样子,觉得她可能没有你设想的那么复杂。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过眼下她还不能接纳他,就算同乘,也是一路无话。他开始绞尽脑汁,试图吸引她的注意,不想这回竟是她先找他搭了话。
“金阁老的罪定下了,皇上预备怎么处置他?”
余崖岸道:“还能怎么处置,自然是秋后问斩。碍于先帝要下葬,这时候见不得血腥,没有斩立决。不过那些族中的子弟和门生们,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刑部已经开始着手承办了。”
如约有些怅惘,果真覆巢之下无完卵,几时都一样。权柄握在那个人手里,他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目下金娘娘的处境定是很难熬,也不知送葬随不随行。她对皇帝,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痴迷,就图人家长得好。现在这个漂亮男人要灭她全家了,不知她有没有清醒,看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
余崖岸见她沉思,蹙眉道:“怎么,感同身受了?金瑶袀是自寻死路,仗着有功大肆结交党羽,收受贿赂。皇上怕也有几分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否则这样的人,找个没人的地方摁死就完了,何必让人嘀咕过河拆桥。”
“暗下杀手,不才是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吗?”她淡声道,“罪在金瑶袀一身,他悄悄地死了,不会累及金娘娘。眼下明着查办,拖了一众门生子弟下水,是为杀鸡儆猴。大人有意正话反说,是想听一听我的见解吧?”
余崖岸微扬了扬眉,暗道不愧是许锡纯的女儿,不似那位金娘娘,满脑子儿女情长。可聪明的姑娘,看什么都太透彻,实在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他没打算和她过多商讨这件事,毕竟容易牵动她的回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遂随口吩咐了句:“金娘娘那头的事儿,你别再过问了,没得牵连了自己,自讨苦吃。”
如约慢条斯理扥了下裙门,“大人不是应准金娘娘,要搭救金阁老的吗。如今事儿没办成,心里不觉得愧对人家吗?”
结果引得他笑起来,“我答应过把人捞出来吗?我只答应她们,少让金阁老受皮肉之苦罢了,我也做到了。金瑶袀在昭狱一个多月,没有动过刑,身上连一块伤都找不见,算是给了金娘娘交代了。这会儿金家那帮子弟,才是真恨透了金阁老,恨他以一己之力败坏全家,早知如此,不如他们自己动手,趁早结果了他。”
如约叹了口气,在锦衣卫眼里,人都是冷血无情的,为了性命和前程,至亲之间也能反目。
所以这样的人,会有真感情吗?她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听说大人和先头夫人是青梅竹马,你多年未娶,是因为放不下她?”
余崖岸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提她做什么。”
“我想多知道些大人的过去。”她含笑说。
看来是打算知己知彼啊。
他凉哂了下,“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当初太子和晋王明争暗斗,早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拥护晋王,自然得罪了太子一党。先头夫人,不是生孩子难产而死,是着床之际被人暗害的。”他说着,那双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下,“一刀下去,一尸两命。我的孩子,就快要落地了,却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人性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你以为的好人也许满手鲜血,你以为的坏人,也可能是求告无门的苦主。而你,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一切,从未替你憎恨的人考虑过。说到底你也只是个自私的俗人罢了,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第42章
如约听得怔忡,那一瞬她真有些迟疑了,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过去,先头的那位夫人和孩子,竟也遭遇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也真切地为他的妻儿感到不幸。但转念再想,争权夺势下必定是两败俱伤,他只说自己的妻儿被害,但在这之前,他是否又对别人的妻儿痛下过杀手?
所以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难以查询真相了。她只是问他:“你憎恨太子身边所有的人,所以一旦你们获胜,就对那些人高举屠刀大肆残杀,你这是在泄愤,替你妻儿报仇吗?”
“有什么分别?”他说,“为泄愤也好,为斩草除根也好,成王败寇,不就是如此吗。”
“我父亲,他害过你吗?”
他缓缓调转视线,瞥了她一眼,“东宫詹事府是太子智囊,所有的密令都是从那里发出的,有必要分清究竟出于谁口吗?我失去了妻儿,他们就该偿还我,所以你到我身边来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他说得理直气壮,在他看来,自己一点错处都没有。
如约咬牙道:“大人拿我当什么?我是个人,不是物件。”
他背靠向车围,低垂着眼睫道:“谁家娶妻,愿意娶个物件摆在那里?”边说边抬了抬眼,眼底迸出一丝微光,“如果我从现在起一心一意待你,像当初待先头夫人一样,你愿意好好和我过日子吗?”
如约不说话了,只是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纯质还是复杂,他也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他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迟迟道:“其实你和她,有几分相像。”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盯上我的吗?”
实在是糟糕的巧合,原本她应当可以淹没在人堆儿里,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他的语调里又带了几分调侃,“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不过我说的像,不是长相上相像,是那份气韵。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
如约说不会,不走心,自然是不在乎的。她笑了笑,“我着实是没想到,余大人会如此长情。”
这是嘲讽还是发自真心,他不愿意探究,刚才的问题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便重又言归正传,“我要你一个答复。”
她抿着唇,低头思量了片刻,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和他的以礼相待。如果口头上的应付,能让他少些爬上床的急进,又何乐而不为呢。和他相处了几天,虽然厌恶他的心一刻都没改变,但至少可以承认他有一点好处,没有对她用强,算是这人留有的最后一丝体面了。
“大人要是真这么想,那我就试试。”她说得不卑不亢,“大人果真是君子,我自然会好生和你过日子的,毕竟婚都成了,还能怎么样。”
“君子?”他不屑地嗤笑了声,“余某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争当君子。”
嘴上虽不服软,心里却暗喜。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爬上心头,想起少年时候和希音的相处,就是这样战战兢兢,悸动不安。
可惜有些东西逝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有另起炉灶,给自己寻些安慰。
马车笃笃,拐进了白帽胡同。门前早就有人候着了,一见他们回来,忙上来迎接,把人迎进余老夫人的院子,说已经预备好了午饭,让过去吃现成的。
余老夫人因家里多了个人,每天很有心思张罗饭食。以前只有母子两个,两菜一汤凑合凑合就完了,多了怕吃不完。如今可不一样了,好歹预备上六菜一汤,外加饽饽点心香饮子,入席之前先让他们溜溜牙缝,歇歇脚。
老夫人在一旁追问:“进宫一切顺利啊?见着金娘娘没有?”
如约说一切都好,“但没见着金娘娘。金家发落了,皇上册立了阎贵嫔为皇后,金娘娘名落孙山,往后怕是起不来了。”
“噢。”余老夫人怅然,“没想到金阁老落得这样下场……元直啊,你都瞧在眼里了,千万长长记性。”
余崖岸随口应付,“我留着神呢,您放心吧。”
老夫人懒得兜搭他,又来和媳妇说话,“皇上登基五年,一向没立后,怎么这会子匆忙下诏了?”
如约拿手绢掖了掖嘴道:“说是敬陵修完了,先帝后儿要动身落葬,想是要皇后主持大局,才紧赶慢赶拟定了人选。”
“阎贵嫔?”余老夫人琢磨了下,“东城吴良胡同那个大妮子?”
余崖岸头都疼了,“人家这会儿要当皇后了,您还管人家叫大妮子呢。”
余老夫人啧了声,“在家里说话,还忌讳那么多?我记得上回见了她舅母,还和我抱怨来着,兄弟出了事儿,一点帮衬也没有。怪道要住吴良胡同,实在是无良得很呐。”
余崖岸端着茶盏拆台,“就算她想帮衬,有用吗?”
实则确实没用,无非成为另一个金娘娘,断乎爬不上今天的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