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他推儒学、重农桑、选名将,加固边郡城防,使夷狄不敢来犯。时至今日,谁还敢说他半句不是?
因此今天的中秋宴,直接变成了庆功宴,君臣笑谈着举杯共饮,一派欢欣鼓舞的气象。
这里正热闹,御前大总管悄没声儿地挨到皇帝边上,躬身回禀了什么。
皇帝听后放下手里的杯盏,无奈道:“皇后没用完宴席就回宫了,不知是不是身上不妥。朕要过去瞧一瞧,就请首辅替朕宴客吧,要是皇后无碍,朕去去就回来。”
皇后怀着身孕,这是关系皇嗣的大事,皇帝离席非但不会引人怀疑,更挣得了个体贴的好名声。
圆满地从建极殿里退出来,他偏头吩咐章回:“打发人去坤宁宫探一探,看皇后究竟为什么离席。”
章回应了声是,“已经派康尔寿过去了,倘或当真身上不适,太医就在广生右门上候着,即刻就能进去请脉。”
皇帝没有再多言,一路赶往慈宁宫花园。今天的园子静谧一如往常,人都在东边宫掖聚着,西路这一片鲜少有人经过,只要守住了揽胜门,就不怕有人擅闯。
“她那头传话了吗?让她知道朕在临溪亭等着她,别又借故不来。”
但凡和余夫人牵扯上的事,万岁爷总有些患得患失。章回最是晓人意儿,呵腰道:“主子放心,奴婢已经差人过去传口信儿了。只是这会子正在宴中,中途离席太打眼,恐怕得等到宴散,看歌舞杂耍的时候才好悄悄抽身。您且等一等,别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问章回:“朕这会儿,是不是愈发沉不住气了?”
章回是被世事浸泡过的老狐狸,说的自然都是皇帝爱听的,“这和沉不沉得住气没关系,和万岁爷待魏姑娘真不真心有关系。您瞧您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您对旁的人这样,您说是不是?”
皇帝确实需要这种安慰,尤其当他知道自己办事出格的时候。加上章回那句“姑娘”,又恰到好处地把他重新拉回她还未出宫的那段时光,于是慈宁宫花园夜会,好像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只是出于他的渴望,想多见她一面罢了。
那厢汪轸赶到仁寿宫外,要找人传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宝。他俩以前同一批进宫,一块儿在御花园里扛过扫帚,后来郑宝给指派到永寿宫跑腿,汪轸因认了廊下家一个大太监做干爹,给举荐到了遵义门上看门。如今两下里都算升发了,郑宝跟着金娘娘起起伏伏一顿折腾,说话儿就是钟粹宫的太监领班了。汪轸呢,给提拔到御前当了差,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人上人。
小哥儿俩凑到一块儿,先办正事,让郑宝进去传话,汪轸靠在角门边上等他回来。
大月亮,照得满地泛了白霜似的,汪轸摸出颗果子扔进嘴里,刚扭头啐皮,就见郑宝压着帽子朝他跑过来。
“都说准了?”汪轸问,“余夫人怎么说?”
郑宝道:“还能怎么说,没吱声儿呗。”主子们的私事,他们做下人的没什么可谈的,郑宝关心的是汪轸在御前的境遇,“轱辘,上头人没为难你吧?”
汪轸说:“哪儿能呢,我可是章大总管的爱徒,那些御前老人儿待我客气着呢。嗳,难怪个个儿都要往上爬,确实是高处风景独好,你站在平地上看不着。”
郑宝发笑,“臭德行,这回是充够了人形儿,学会咬文嚼字了。还风景独好……怎么个好法儿,您给说道说道?”
汪轸“嘿嘿”地笑,“就说月例银子,守门那会儿每月二两五钱,现如今涨啦,每月三两、月米三斗,另有公费制钱可领。”边说边压低了嗓门,“这都是小事儿,还有更大头的呢。在御前当差,连那些宗室们都要巴结你。就说外放的藩王们,他们想探得一点儿消息,都得从万岁爷跟前的人身上下手。”
郑宝哗然,“你还敢收藩王们的好处?”
汪轸忙捂他的嘴,“小点声儿!慕容家的藩王们我是不敢牵扯,怕回头弄出事儿来,那不是还有外姓的藩王呢吗。”
郑宝直吐舌头,“云贵那边的?还有南苑?”
大邺建朝时起,分封了八个藩王,慕容家的藩王不世袭,瞧准哪个皇子合适,就往哪里分派。唯独这云贵和金陵,是当初跟着太祖打江山的特等功臣,两顶铁帽子,一直传续到今天。慕容家的藩王和朝廷联系紧密,云贵和南苑为着自保,当然也要知道御前的动向。但那类藩王不惹事,动静小,所以在汪轸眼中,他们给的好处拿得踏实,风险也小。
郑宝算是听出来了,“你已经收了?不怕万岁爷知道了剁爪子?”
汪轸冲他直皱眉,“不说话能憋死你?爬到这个位置,也有身不由己,不收得罪人,知不知道!往后别人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到时候再去巴结可就不值钱了,人家有了耳报神,还稀图你什么?”
郑宝耷拉着眉眼瞧他,“你可小心点儿,祸福一瞬,别有了银子,没命消受。”
汪轸说“呸”,“你这乌鸦嘴,再混说我可揍你了。”骂完又转变了语调,“你上回不是说老家房子塌了,没钱修缮吗,回头我给你送来。横竖别出声,这事儿只有咱们两个知道,行不行?”
郑宝叹了口气,“不愧是好兄弟,风险你担,银子我使了。”
汪轸在他肩上拍了拍,待要再说话,见金娘娘从三友轩前夹道出来,乘着月色上了东筒子,晃晃悠悠拐弯朝北了。
郑宝说:“八成回钟粹宫去了,这么着余夫人才好腾挪。要不都戳在那儿,拿什么幌子作掩护。”说罢不再逗留,一溜烟跟过去了。
汪轸掖着手往南看,果然,不多会儿就见蹈和门上有人出来。因着余夫人还是魏姑娘那会儿游走于宫里,对各处还是很熟悉的,用不着谁来就伴儿,也不用谁引领,知道穿过景运门,就能直达慈宁宫花园。
只是要走乾清宫前的天街,那地方可乌泱泱全是锦衣卫,她显见地踟蹰了,汪轸忙赶上前,小声道:“夫人,您随奴婢来,奴婢带您进乾清宫,从老虎洞底下穿过去,保管遇不见锦衣卫。”
说着展开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又盖上了风帽,帽筒深深地,再看不见底下的面目,这就成了。
转回身,汪轸虾腰招手,在前头蹀躞着步子引领。
乾清宫是重地,外朝的官员不能随意逗留,守门的也都是太监。太监们看见是御前的人办事,绝没有一个敢多嘴,因此这一路简直是畅行无阻。等穿过西一长街,再打永寿门前过,顺着启祥门夹道往南,不多会儿就到慈宁宫花园了。
顺利送到揽胜门上,汪轸止住步子,把手里的小灯笼交给了她,“前头奴婢就不送了,您留神往里走。奴婢给您守着门,横竖一个人都进不来。”
如约难堪地冲他笑了笑,嘴唇嗫嚅着,有话也没能说出口。
汪轸其实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惭愧呗。但皇权面前,脸面值几个钱,皇上相中了你,你还能叫板不成!
默然躬下身子,他朝内比了比手。
如约提裙迈进门槛,摘下了风帽。放眼往前看,临溪亭四面的槛窗底下支起一道缝,有光从窗底泄漏出来。透过窗户纸,隐隐绰绰地,能看见两个身影一站一坐。
亭子外头挂着一盏红皮羊角灯,水红色的光泄满了台阶,乍一看像山间的野寺,透出一股玄异诡谲的况味。
章回一直眼巴巴望着揽胜门上,终于见一盏灯笼摇曳而来,简直掩不住地惊喜,“万岁爷!”
皇帝忙站起身迎出来,看她走到台阶前,仰头朝他微笑。这一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好像再多的话都不必赘述了,只是朝她颔首,温声道:“来了?”
章回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俯身吹灭了蜡烛,却行退到五丈开外的大槐树底下等着。
皇帝引人进门,请她落座,小桌上摆了酒水和瓜果点心,他伸手挪到她面前,关切道:“你爱吃橘红糕么,还有寸金枣。他们说你先前看戏的时候用了好几块,我料你是喜欢的,让他们又预备了些。”
如约说:“我不爱听戏,坐在那里无聊,只好一个劲地吃点心。不过这会儿倒是渴了……”一壁说着,一壁提起酒壶各斟了一杯,“今儿是中秋节,我敬万岁爷一杯,也敬外头的大月亮。”
但窗户半闭着,看不见月亮,中秋不赏月,多不应景儿!皇帝起身,把支摘窗高高撑起,月光便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
点着蜡烛,反倒折损了这月华,他心里正有些遗憾,偏巧她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喃喃道:“烛火不该和明月争辉,我小的时候中秋赏月,一向是把内外的灯全灭了的。”
他听了,试探着问她:“那现在撤了蜡烛,你觉得合适吗?”
她转过一双碧清的妙目,不等他行动,自己偏身把蜡烛吹灭了。
可惜檐下还有灯笼,水红的光很是煞风景。她靠在窗前朝上看,忽然听见“嗖”地一声轻响,灯笼莫名熄灭了。讶然回望他,发现月光下的他周身镀了一层银辉,面前的筷子少了一只,正慢条斯理地执壶斟酒。
她心下惊叹,做了皇帝没有机会再去施为他的那些手段了,但在紧要关头,却仍旧可以精准地达成目的。所以余崖岸的话都是真的,她忽然感到灰心,自己要想杀他,是不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看不见她的失望,斟完了酒,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我怕今天见你,没法还你的人情,所以跟着书上学了草编的手艺。”
如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打开盒盖看,里头摆着好几个草戒指,数了数,正好十个。这人也是个一根筋,她说要十个手指头全戴满,他就真的做了十个吗?
他朝她伸出手,无声邀约,如约只得探过去,看他一个一个,仔细给她戴上。
“如果一个代表一生,那么十个,是不是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垂着眼,无情无绪地问。
如约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抬起眼眸,眼风锐利,直扣心门,“许我生生世世,你愿意吗?”
第71章
如约参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得他有些孩子气,“生生世世,您不会觉得厌烦吗?好些夫妻做得久了,一辈子都嫌多,只求下辈子不要遇见,何况生生世世。”
可他却很执着,“也有举案齐眉,今生不够,再约来世的。你和我兴趣相投,不愁吃喝,没有世俗的困扰,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
那小小的草戒指,仿佛是可以困住她的枷锁,他等她回答,月光下静静地望着她。
今生今世都很难,为什么他这么贪心,想图永远。
如约低头打量,真奇怪,五指戴满了,每一个居然都很合适。
他在殷切地期盼,答应他又有什么难的。如约说“好”,那个字,轻巧地从她口中说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他当真了,点了点头,把剩下那五个也给她戴上。
苍翠的青草,是今天现编的,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把十指摊在他面前,笑不可遏,“快瞧,多憨蠢,手指头像烧伤了,包扎起来一样。”
她没太给面子,他老大的不好意思,不过没忘了向她炫耀,抬起左手晃了晃,“你给我的,我还戴着呢。”
如约偏头打量,“这都十来天了,不是时时戴着吧,见臣工的时候不成体统。”
他是山人自有妙计,“搁在桌子底下,他们就看不见了。不过我怕它沾了水会散开,洗漱的时候不敢戴着。”
如约盯着他手上的草戒指,月光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因为做得太久,草茎早就干枯了,显出一种橙黄的色泽,奇异的是戴在他指间,并不显得寒酸。
有时候这个人,常会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城府极深,为什么骨子里又有不该属于他的热血和赤诚?他保存着这个草戒指,然后用更多的,试图换取她的生生世世,实在执拗得天真。
她在心里暗笑他,可笑过之后,又生出更为庞大的空虚。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和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的一厢情愿,腐蚀不了她的意志。
重新整顿起自己的精神,如约轻描淡写,“散了就散了,还可以做个新的。”
“你给我做么?”他追问,“只要散了,你就重做一个给我,可以吗?”
然而她又犹豫了,“我也想啊,又怕不能够。”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肃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
她见他变了脸色,有意磨磨蹭蹭敷衍,“不是不愿意,是不能……”眼见他急了,她却忽然笑了,“这草一到秋天就枯黄,韧性也不好,做出来像麦秆子似的,不好看啦。”
她在戏弄他,害得他心都悬起来。既然情绪已经推进到了这里,何不借着薄怒盖脸,讨些红利呢。
于是伸手拽她,把她拽得离了座儿,一旋身,坐到他腿上。
这两具身体,似乎天生就是契合的。她自然而然便搂住了他的脖颈,依偎在他颈窝处呢喃:“你说,这个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找我们?外朝的臣僚,还有仁寿宫里的命妇们……外头什么时辰了?再过不久就该出宫了吧!”
可是这样的贴心和亲近,怎么能够中途停下。
他的脑子混沌了,喃喃自语着:“别管……什么都别管了……”
呼吸相接,心跳如雷,鼻尖抵着鼻尖,也许只有一张纸的距离吧,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又有无穷远。
他不敢亲上去,是的,不敢。
上回马车里对她的冒犯,是带着死活不论的梗劲儿,他甚至做好了她永远不理他的准备。现在却不一样,他怕触怒她,怕让这尽量保持纯洁的关系蒙尘,让自己在她眼里变得龌龊不堪。
但这种事,怎么才能克制?他已经尽力压制心头的欲念,不在她不自愿的情况下亵渎她……然而终究没能忍住。心里默念的《清静经》没有起作用,嘴唇有他自己的打算。
一片柔软的、温暖的触感,恍恍惚惚停在他唇峰。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女色的毛头小子,却为什么为这浅浅的一吻如痴如狂?
他可以感知她微微颤了颤,似乎有些抗拒,但还是为他停下了。她青涩,什么都不懂,以为唇贴着唇就是全部,他却横了心,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
当她迎讶,他狂喜灭顶。他小心翼翼探求,一点一滴引领,他清晰地感觉两具火热的身体在燃烧,这一刻,他觉得她应当也是深爱他的。
纤细的手臂在他颈后缠绕,像靡靡盛开的菟丝花。一场兵荒马乱之后方才松开,偏过脸,贴在他颈边细细地轻喘。可她不知道,这一呼一吸对他来说是另一种折磨,某些他努力想维持的东西,在顷刻间崩塌,他才意识到自己要的更多,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辄止。
旷得太久,疯了。可他担心这样会吓着她,只能敛神自持,蹙眉闭上了眼睛。
她撤开一些,迟疑地打量他,轻声耳语着:“怎么了?我做得不好吗?”
他没有睁眼,老僧入定般道:“你别说话,我也不敢看你……”
“为什么?”她笑了笑,“不好意思见我?”
他刚要说话,她凑过来,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万岁爷,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