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桥边芍药
他到陈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听看见的下人说,这个孙仵作当时走路都打晃荡——不过也难怪,谁不知他们县这个仵作是出了名的好酒,也幸亏匀县这地方民风淳朴,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两桩命案,不然等他酒醒了,只怕那杀人犯早就已经逃到千里之外去了。
张县令皱了皱眉,不耐烦道,“什么新发现?他昨晚不是说死者是摔死的么?怎么睡了一夜又不是了……到底怎么回事?”
衙役讪讪道,“详细的属下也说不好……只是听孙仵作说,死者脑后有被人用钝器击打过的痕迹……恐怕,恐怕并非死于意外……”
正在往外走的宋昀盼闻言,双腿登时一软——
却被身侧的苏珩一把揽住腰身。
他的手掌坚实有力,热量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过来,让她僵硬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宋昀盼强打起精神,抬头看了苏珩一眼。
正对上后者幽深如潭的目光。
宋昀盼用力点了点头……夫妇俩一同走了出去。
从厅里走到门口,不过短短的十几步路,宋昀盼却觉得长得好像走不完……等关门声在她身后响起,宋昀盼整个人都虚脱了。
“二表哥……”
苏珩脸色如常地拥着她,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拢在耳后,低低道,“回去再说。”
宋昀盼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忙忍下眼里的泪意,转身望去,却是周继祖夫妇联袂而来。
周娘子的脸色比宋昀盼也好不了多少。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如今在宅子里刚死了人,死的还是这栋宅子的主人,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两对夫妇见了礼,周娘子就拉住宋昀盼的手,满是歉意道,“听说妹妹昨天在温泉里昏了过去……实在是对不住。”
平心而论,宋昀盼的脑子并不怎么灵光。
非但不灵光,甚至因为天性里的良善与懦弱,很多肮脏的人和事,她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这又让她整个人变得更加蠢钝可欺。
可饶是这样,此时再见到周娘子,宋昀盼还是出自本能地感到抗拒——不管在那件事里周娘子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宋昀盼只知道,如果不是她把白檀从自己身边支走,还把她一个人留在池子里,那个禽兽就不会……
宋昀盼的牙齿不自觉打起颤来……
苏珩担忧地看了看她,正要开口,就听宋昀盼低声道,“周娘子不必自责……”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被周娘子握着的手,苍白的脸上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都怪我自己不好,居然就那么睡了过去……听说你被蛇咬伤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
周娘子微怔了下,点头道,“已经没什么事了……那蛇原本就是无毒的,是我自己吓唬自己,这才把自己给吓晕了……”
宋昀盼麻木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跟着个衙役往这边走,那人穿了件打着补丁的长衫,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待经过几人身边时,浓浓的酒气迎面扑来。
周娘子下意识掩住口鼻,迟疑道,“这个人不是……”
“孙仵作。”苏珩淡淡开口道,“刚才听衙役们说,他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娘子秀美苍白的脸,对周继祖道,“陈宗贤可能不是死于意外。”
周娘子脸色大变,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是啊……”周继祖皱眉道,“如果不是意外,难不成,难不成是陈贤弟自己跳下去的?”
第190章 经过
他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道,“这也太离谱了。”
苏珩淡淡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我们如今也只有静候结果了。”
周继祖幽幽叹了口气,“要是早知道……”他一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黯然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吧。”
两对夫妻随即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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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哥……我,我有话跟你说。”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宋昀盼低低说道,只是话刚出口,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
苏珩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从昨天发生那件事到现在,两人甚至连好好谈一谈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他们也确实需要坐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捋顺一遍——苏珩本不想再逼宋昀盼回忆那些不堪的画面,可如今看来,他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计划已然是落空了的。
现在也只有把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搞清楚,才能更好地应对仵作可能带来的新的变数,护着宋昀盼全身而退。
“现在能说么?”他轻声问,“如果你没有准备好,可以等——”
“不!”宋昀盼握紧手里的杯子,泣不成声,“你,你就让我说吧……我怕现在不说,我就没有勇气说了……”
“好。”苏珩把她紧握到变形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案上,“在你说之前,我也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他攥住宋昀盼的手,认真道,“我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让你很受伤很难堪,甚至在你心里,或许还会觉得愧对我。”
宋昀盼怔怔地,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坚定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未觉得,一个女子是否冰清玉洁,仅取决于她的身体是否被别人染指——本朝民风开化,女子可和离,寡妇可二嫁,便是开国皇后,亦是再嫁之身,也从没有谁会因此质疑她们贞洁与否。”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纤尘不染,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我的皎皎……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有任何改变。在这件事里,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承担责任,那个人也该是我——是我不该将你置于危险之中,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周全。你不许胡思乱想,妄自菲薄,更加不许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听清楚了么?”
宋昀盼听得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二表哥会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被陈宗贤侮辱了?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说了这样一番话来安她的心——哪怕她已经失贞,他也还是会对她不离不弃……
可其实说到底,苏珩还不是真的了解宋昀盼。
别看宋昀盼这人平时胆小如鼠,做什么都蔫儿不拉几的,可越是这样的人,认准了的事往往比一般人还一根筋,昨天她要是真的在山上受辱,必定是不肯活下去的……
根本不可能等到苏珩今天跟她说这番话。
要不是因为这样,在宋昀盼的那个梦境里,她也绝不会落到从阁楼上纵身一跃的下场。
当然这些苏珩是不知道的。
不过他刚才说的那些,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动容了。
宋昀盼泪汪汪道,“二表哥,我,我真的没有……没有被糟蹋……”
………………
“……他,他一直压在我身上,我害怕极了,我让他杀了我,可,可他……我不知怎么抓到一只木屐,就,就拿起来砸他的脑袋……”
宋昀盼抽泣着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回忆太过痛苦和屈辱,期间有好几次宋昀盼几乎哭得背过气去,苏珩于心不忍,想叫她就此打住,可她还是强撑着坚持了下来。
“二表哥……”宋昀盼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他……真的不是被我杀死的么?”
苏珩无奈地帮她擦去眼泪,“张大人不是也说了么?仵作推测他是意外坠亡……”
“可他们不是说他又有了新发现么?”宋昀盼急得一把握住苏珩给自己拭泪的手,“他脑后有被击打的痕迹……那,那就是我打的啊……”
苏珩皱眉想了想,“你当时打在他脑后什么位置?”
宋昀盼怔了怔,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打他第一下的时候,他还想伸手去抢,我……”宋昀盼想起当时的场面,又是羞愤又是害怕,“我就用腿缠着他,继续打……直到他再也不挣扎了……”
苏珩听得想把陈宗贤拖出来再杀死一万次的心都有……
他鼓励地点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但凡给他一点反击的机会,事情只会比现在糟糕一万倍……”他顿了顿,“然后呢……你离开的时候,他还有气息是么?”
宋昀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有……有的,他就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得到……”
苏珩忙抱紧她,不断摩挲着宋昀盼的后背,“莫怕莫怕……我不问了,不问了……”
宋昀盼用力咬住舌尖。
浓浓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牙齿打着颤道,“我,我不要紧……”
苏珩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道,“事情现在已经很明朗了……想是那畜生当时只是被你用木屐打晕,待你走后,很快就清醒过来。至于他为何会死,可能是他的头受伤,走路不稳,这才摔下山去,又或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总归绝不是被你误杀的。”
宋昀盼从他怀里抬起头,哽咽道,“还有一种可能……他被我伤得太重,我一走,他就断气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苏珩一愣,哑然失笑道,“如果他当时已经毙命,尸体又怎可能跌落到树丛里……”
“可能的。”宋昀盼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如果爱我的人发现我杀了人,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遮掩的……”
苏珩不由怔住。
第191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就见宋昀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二表哥,昨天送我回来以后……其实你还上过一次山,是么?”
她这次留在外头因是临时起意,所以只带了车上那两套可以随时换洗的衣裳。
昨天她失魂落魄地逃出来,甚至连外衣都顾不得穿……可尽早起来更衣的时候,它们却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子里……
以她对二表哥的了解,自己贴身的衣裳,他是不可能假手于小厮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泫然欲泣地看着苏珩。
苏珩也定定地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忽地笑了。
这还是自那件事发生以后,苏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笑着揉了揉宋昀盼的发丝,大方地承认道,“在送你回来以后,我的确又去了后山。”
“忽然看到你那个样子跑出来……我不可能不去一探究竟。”即便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场面,苏珩还是下意识攥紧揽在宋昀盼腰间的手,阴恻恻道,“我甚至想过,要亲自了结了他。”
宋昀盼蓦地瞪大眼睛,抽泣一声,“二表哥!”
苏珩眼底的冰冷渐渐散去……他淡笑了笑,“所以我才会跟你说……他死得太容易了——因为就算没有摔死,我也会亲手杀了他。”
宋昀盼一时惊骇得连哭都忘了,她的嘴唇抖了几抖,“那,那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苏珩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当我赶到温泉的时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的木屐沾了血迹……就把它连同你的衣裳一起拿了回来。”
“其实在你昏睡时我曾替你处理过伤口——除了膝盖上的磕伤,以及几处被杂草划破的划痕,你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他说话的时候,自动略去了宋昀盼雪白脖颈和锁骨上几处新增的吻痕——因宋昀盼怕叫人家看见,平时两人亲热时,也不许他在这些地方留下印迹……
“既然木屐上的血迹不是你的,那应该就是你反抗自保时,击打陈宗贤头部留下的。但他当时并没有死。短暂的昏迷之后,他又离开了温泉。”
“至于他后来为何会摔死在山间树丛,我不得而知。”苏珩望着宋昀盼,“我只知道,这一切,都与你,与我,没有任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