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他常常以狂妄的神态出现在军众首位,肩颈的肌线皆绷得笔直,此时顺着脖颈的川线往下看去,如?雪的中衣里掩映着棱山,浅粉色的石子微微挺立,在薄衣上映出痕迹,她这才看到?,他在中衣的心口位置系了一撮雪白的狼毛,清风来,狼毛刚好飘在他的乳石上,半遮半掩,搔拂而过。
焦侃云脸颊微红,错开眼眸向上觑,对?上虞斯热切的目光。还在等着她回答啊?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努力?想了一阵,轻声道:“很乱。”所以就别为难我?了。
但“很乱”听着,更像是?说一颗心。焦侃云发现后,生怕他追问?,连忙移开话题,“…你在素衣上系狼毛做什么?”系的位置还有点勾人。
心知?肚明的调转话头,虞斯岂会不知?,只是?方才说那番话,他也面红耳赤,激动难抑,正好歇歇火。
遂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叙述道:“我?在军营的时候救过一只雪狼,它伤好之后就跑了,只在窝里给我?留了一撮又一撮的毛发,银白色的,我?觉得很好看,就洗干净了拿线缠在一起,别到?衣服上。
“一开始是?系在衣襟处的,北阖那边风很大,吹起来晃晃悠悠的,拂过冷硬的银甲,让我?在万般艰苦的时候,也有了柔软的温度,我?觉得有趣。回到?樊京后,时常要觐见,穿的也是?长衫袍子,雪狼毛系在衣服上有点怪,所以就缝在了中衣上,靠近心口,有时候摩挲着,很软和。”
焦侃云拢了拢他的外衫,毫不吝啬地夸赞,“落日旌旗,清霜剑戟,银甲杀伐的血意弥漫之下却有一缕雪白的毛羽随风飘荡,的确很有意境。”像是?在他杀红眼时,将他的神思唤回的法器。
她的夸赞才真的令人心悦,虞斯自?得地抿了抿唇,低声对?她说,“所以,我?不是?个粗糙的人…对?你,我?会很温柔。你的脸上都是?血,我?想帮你擦干净,给…碰一会吗?”
焦侃云毫不犹豫,“不给。”
虞斯略有失落,“好吧,那接着说话本里的情?史?对?象……”
“好好好,给给给。”焦侃云听不得他再把“各种要”三字脱口,反正方才胡乱抹了一遭,自?己犹不见脏污……实则,她压根说不清自?己同意的理由,仿佛是?心底最?最?隐秘处滋生的一丝奇异在催促。
虞斯的嘴角慢悠悠牵出一抹笑,“我?会很轻的。”说着,拿衣布的手掌终于完全贴上了她的脸,谨慎地观察她的神色,没有发现抵触后,他松了口气,认真地分辨血迹,摩挲擦拭着。
被那只大掌端起脸颊,焦侃云分不清是?手掌在发热,还是?自?己的脸在发热,她故作?镇定?地凝视着与自?己咫尺之距的虞斯,他的喉结频繁滑动,眼角湿意如?衔珠,俨然没比自?己镇定?到?哪去。
他的手指隔着衣布不慎触碰到?她的唇畔、眼角,还有眉尾时,都会轻颤一下,轻轻跟她说,“对?不起。”
“也没有弄疼。”焦侃云好奇,“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虞斯便会让一张脸更红,哑声道:“心底…冒犯了一下。”想亲。
焦侃云便不再说话了,正襟危坐,如?芒在背。
擦拭干净,露出银盘明月一般皎洁无暇的脸,虞斯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她的耳发,“你的头发都散开了,要不要我?帮你整理?虽然只是?高尾,但我?可以梳得很牢固。”
焦侃云说不用,“明日回私宅梳洗后,再随意拢一拢就好。”
“那我?教给你。”得到?她迟疑的点头后,虞斯立即散开了自?己的墨发,看着她,给她演示。
绸缎般光滑的青丝尽数耷下,长直及臀,每一根发丝都极其纤细,合拢在一起却这般乌黑浓密。焦侃云眸中有一瞬惊艳,她还没有见过虞斯披散青丝的模样,华光流转于一身,遮住了眉尾的锋锐,多了些慈悲,可长发似冰纤瀑布,又衬得眸中多了些冷峻,好似清冷但悲悯的月神。
摒弃杂念,焦侃云学着伸手把青丝向上捋,看一遍就会了,完美复刻。只是?她常年挽着随云髻,青丝总会有些连蜷的弧度,致使她的高尾要松软一些,垂于额边眼眉之下的碎发,难以抿入。
虞斯摸到?自?己发间,想取下线夹给她把那缕总是?下落的头发别上去,略一顿,“介意吗?”
焦侃云摇头,“不介意。之前在宫里就看你用这个了,每次入宫要戴冠帽,就会用这个吗?”
“嗯。”虞斯把两枚都摸下来,用水洗净,拿中衣的袖子细致地擦干了才递过去。
焦侃云观察那枚线夹,是?樊京城不常见的样式,应该是?狼漠镇盛行的,那边的人会狩猎,策马是?常事,为了头发不散乱,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银色,尾指长,瘦菱形,像一柄纤细的飞刀,上面刻有精致的流云花纹,他并排夹了两个,把额边的碎发都别了上去,此刻取下,碎发跟着耷拉下来,轻盈飘动,垂在眼眉处,显得他生了几分不羁的野性。
焦侃云伸手接过,“侯爷很有些精致的小玩意呢。”
樊京城中附庸风雅的男子有很多,焦侃云接触过的不少?公侯王孙都喜欢从众追赶风潮,却只见过一个虞斯,总是?发现很多旁人不屑一顾的微小意趣,这使得他生动而鲜活。
虞斯的骨子里就是?个细腻的人,看起来很喜欢一些华丽的小东西,也喜欢在身上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惊喜,仿佛等着人发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夸赞好看。也许当他们询问?是?否怪异不妥时,他就会露出狂妄蔑蔑的神情?,不屑地说:“那又如?何?本侯喜欢。”
譬如?头发上的线夹,腰间的小香囊,中衣上的雪狼毛,譬如?在私印上刻“朝琅”而不是?“虞斯”,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更喜欢自?己的字,譬如?春尾宴换花绯笺上的“你好”,再譬如?…他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线。
焦侃云把头发别起来,只用了一个,还给他一个。虞斯也别起来,看着她和自?己用一样的发饰,一人一个,心底悸颤,鼻尖蔓了些红意,轻笑道:“你不是?刚好喜欢观赏精致的意趣吗?我?侯府里有很多。要不要…来我?家做客?”
焦侃云支起下颌,“你的侯府修好了?”
虞斯点头,“早就修好了。只是?……”只是?想和你在金玉堂见面而已。他没有说出口,还待要相约,章丘一行人却陆续回来。
他们猎了兔子和野鸡,不仅处理干净了,还在院子里搭了火堆烤好了,就差把“给你们留独处时间”写在明面上。
“那些侍卫要怎么办?”风来一直在高处看守着院落,见被绑缚手脚的侍卫们纷纷苏醒,赶忙禀报。
“明日带思晏回去的人必须是?焦侃云。这些侍卫若空手而归,也是?死路一条。问?他们想现在死,还是?明天?死,亦或是?,和我?们串供,咬死了说今夜焦侃云逼供计划最?终得知?的真相是?:绝杀道杀害太子被思晏撞破。然后继续做思晏的护卫,和焦侃云一起把她押去刑部问?审,最?后再领一份押回思晏、任务成功的赏赐。”
按照他们的计划,等出征和祭天?之事谈好,虞斯回来,焦侃云携着思晏在刑部的盘叙也刚好结束,思晏就能暂时继续以“线索”的身份由陛下的人看守起来。
相当于焦侃云和侍卫一起恭谨地将思晏送回圣上手中,而后置身事外。
侍卫也不过是?为生计忙碌的俗人,圣上阴晴不定?,回去禀明实话,任务失败必然受死,显然跟着他们这群铁了心欺瞒圣上的人更好活着。遂风来很快就将此事办妥。
已是?夜半三更,小憩之前,虞斯裁断了素衣的衣摆,交给焦侃云,并告诉她可以去后院里清洗双足,他已经倒好了热水,帮她守着,不会有人看见。
焦侃云淡笑着深凝他一眼,“多谢。”
次日,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由他们两人带领分头行动,焦侃云特意没有换掉衣物,想要突出夜间厮杀过的惨烈,她并未给思晏绑缚手脚,只让军差将其包围前行。
她骑着黑鱼片刻不歇地行进至刑部,尚书仍在早朝,另有官吏接待了她,询问?何事。
她说兹事体大,要等刑部尚书来了之后才能如?实告知?,但请他们向上呈秉,并在记册上留下一笔,就说她焦侃云带领着陛下钦赐的侍卫,一道押着虞思晏来过了。
官吏无法,按照她的说法将此事记录下来。她一盏茶接着一盏茶地喝,没完没了,刑部尚书回来时,已将近午时,日头逐正。
虞斯会与陛下多密谈个半时辰,这个空档,正好让焦侃云将昨夜绝杀道刺客袭击金玉堂,而后又在城外与他们厮杀之事绘声绘色地编排了起来,最?后告知?尚书,虞思晏在刀光剑影的频繁闪动逼迫之下,硬生生地回忆起了太子案的细枝末节。
刑部尚书听完,满头大汗,“小焦大人的意思是?……绝杀道杀了太子?还被虞姑娘撞破了?而虞姑娘死里逃生后一直因强烈的惊恐情?绪,遗忘了此事?昨夜刀光剑影重现,她又想起来了?然后您忠肝义胆,立马就将她押来刑部受审?”
焦侃云面不改色,“对?。那日二?殿下带着侍卫来金玉堂,传的正是?圣上口谕,要众侍卫贴身保护思晏这条关键线索,此事众人皆知?,昨夜绝杀道要来灭口,不惜闯入金玉堂,在权贵高官皆在场的众目睽睽之下,大兴刺杀,实在是?很恶劣的一群人啊,他们凶悍无比,一路将我?们追到?城外,忠勇营众和侍卫们联手才勉强将其武器挑断打落,而后迅速逃脱撤离,那群刺客也不知?追到?哪里去了。我?们躲躲藏藏一整夜,才敢露面。”
尚书蹙眉,“确实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惊险之事,事关北阖绝杀道、太子案,以及樊京治安,耽误不得,我?这就拟写一份奏章,立刻着人送入宫给陛下过目。还请小焦大人把细节也尽数告知?,莫要遗漏。”
焦侃云从容地颔首应好,思晏和诸侍卫却从旁捏了一把冷汗,哪来的细节?却听她自?信说来,分毫不含糊,煞有介事一般,描述得惊险刺激之极,说到?最?后,侍卫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当真经历了这一遭?他们也选择遗忘了?
“大人,忠勇侯来了。”尚书听得兴致勃勃之时,小吏从旁通禀,他抬手让请。
他能完好无损地出宫,焦侃云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松了口气,那就是?成了。
“侯爷是?来……?”
虞斯指了指思晏,“陛下有旨,思晏不必在此受审,既然太子案一向由本侯负责,那么最?后的结案陈词,也当由本侯来写。”
焦侃云目露惊讶,“原来如?此,那真是?叨扰尚书大人了。”
尚书一贯会做人,便笑着摆手说无碍,后亲自?将几人送了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虞斯先吩咐军差把思晏护送回侯府,以看押之名关起来,只因侯府那里已有陛下派去的人等候看守,而后又吩咐阿离和章丘再去给侍卫说道一番,以防他们谁的头脑忽然混不吝,将事情?捅出去。
虽说就算捅出去,陛下知?道此乃拖延之策,也依旧会采纳祭天?的建议——只因在问?天?时,圣上必会将“可否出征报仇”偷换为“可否灭国?北阖”,打群臣一个措手不及,实在太妙,太令他振奋。
军众散去,唯有他们两人,焦侃云想回私宅沐浴梳洗,待各自?休整好再行下一步,虞斯便提出送她。
她转头要翻身上马,刚想说不必,稍稍侧目,竟然看见了焦府的马车,下一刻,焦昌鹤撩起帘子向外探看,焦侃云一惊,立刻拽着虞斯转身,用他高大的身体遮住自?己,低声急道:“我?阿爹!”
虞斯一僵,女子的馨香撞了满怀,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手劲,一把就将他拽得倾身,此刻两人靠着墙,他的一只手掌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掌已因为方才她的转身带动,握住了她的肩膀,低头看去,她正缩着脖子,一双凤目不停地往街上探。
“完了,阿爹停下来了,就在面前……”焦侃云很紧张,“我?险些忘了阿爹每日下朝都要走这边,给阿娘买时新的果子和茶点,偶尔还要下马车逛一逛,带些小玩意回去。”
虞斯直愣愣地盯着她,手臂微颤,“那…要一直这么等着他离开?不如?我?前去拜见,跟他好好解释一番?”
“你疯了?”焦侃云抬眸看向他,狐疑道,“阿爹看到?我?们走在一起,我?浑身是?血,怕是?会立刻认为是?你又致我?涉险,他纵然是?个文臣,也要满大街追着揍你了。”
“揍我?倒是?没事,我?还以为你是?……”虞斯眉眼生艳,“你是?担心你阿爹误会我?们俩……”
那头焦昌鹤果然下了马车,几乎就和他们两人隔着一条街,焦侃云倒吸一口气,愈发缩起身子,把整张脸都埋在虞斯的胸膛,除了没挨着,也不差什么,她淡声道:“只是?权宜之计,你不用紧张,我?有分寸。”
她呼出的热气全打在他的乳石上,她的肩膀骨架很小,大掌覆在上边,尽数盖住,稍微低眸就能看见她精致小巧的鼻子,虞斯别过眼,红着脸,声音低哑:“我?怕我?没有。”
心跳如?鼓,她听见了,咬了咬唇,“你忍一忍。”
虞斯闭上眼暗自?平复心绪,半晌,耳廓猩红如?血。
不知?过了多久,焦侃云终于放开了他,“多谢你了。”
他此刻像是?熟透了:“怎么谢我??你说要弥补我?,又说要谢我??我?现在…心热得很,要很认真地向你提要求了。”
焦侃云道:“你说。”
虞斯的眼神如?狼似虎,满是?情?欲,攫着她的视线,考虑了一会,终究也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叫我??”
焦侃云故作?不知?,“叫什么?”
虞斯蹙眉,“你说呢?”
“虞斯。”
“不是?这个。”
焦侃云双手抱臂,笑道:“你这样和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
“你说弥补我?的,既不愿意把情?史?对?象改为焦侃云,也不愿意唤我?的字。”虞斯敛了敛杂乱的情?思,强迫自?己恢复理智,“那你想弥补我?的法子是?什么?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你说来听听。”
焦侃云一时还真想不出,为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心愿吗?譬如?……”
虞斯即答:“七夕。”
焦侃云一怔,“嗯?”
“马上要到?七夕了。”虞斯伸出两指在空中比划,作?小人儿出逃状,轻声道:“好不容易应付完一件大事,满心疲惫,不如?抽出一天?,作?为盟友,庆祝一下?”
焦侃云果断说:“我?从未跟男子出去过过七夕。”
虞斯亦果断:“那我?刚好来填补这个空白。”
“虞斯!”
虞斯耷拉眼眸,佯装一叹,“哎,早就知?道你说要弥补我?是?假的。算了,不为难你。”
焦侃云失笑,“你就不能换一个正经的?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虞斯眨眼,“我?在你的话本里本来就不是?君子。”
他一口一个话本点她,饶是?知?道在点她,她也因太过愧疚而无从辩驳。
焦侃云解释道:“可我?不想跟男人过七夕。”
“我?会给你准备礼物的。”虞斯轻声接上她的话,“很多礼物。”
他在说什么?焦侃云被他过于严肃的眼神搞得发笑,“何解?”
“向你的闺中好友学习。给你带礼物,同你一起吃喝漫步,全程都由我?来付银子,提前找好热闹别致的地方和你一起玩得尽兴,还有…还有什么?”
焦侃云纠正他,“你说反了,一般是?我?这样对?我?的朋友,因为我?总想让她们玩得开心,所以事事都会先安排好,不过有时她们想去别的地方,我?也不会固执。还有,我?会在分别时各给她们布置一个惊喜。”
“那我?也会为你布置一个惊喜。”虞斯的语气带了些祈求的意味,目光却似蛊惑,“要不要和我?做好朋友?”
焦侃云抚额,“我?现在选叫你的字,还来得及吗?”
虞斯期待,“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