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思过殿?宣榕呼吸一滞,再次向里看去。果?然,昏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耶律尧脖颈上铁光一闪——
她不假思索地?走?入殿内。
身后,几位师叔伯下意识要拦,被温符叫住:“无事,让她去。”
宣榕走?入殿内,地?上乱尘浮动,唯有天井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剪切出来的光块,其中?尘埃游荡,又?缓缓舞动落下。
四周帷幔低垂,她绕过白纱,向耶律尧走?去。
四肢和脖颈都被控住,他却极为敏锐地?找到殿内此处,盘腿栖息,在?这个地?方,双臂仍可稍微活动,怪不得师叔伯他们逡巡殿外,不敢靠近。
青年脖上玄铁圆环内置金丝细线,平日里很松,但若是用力一扯,能瞬间收紧到一个让人窒息的宽度。五道?锁链交织,若是剧烈打动,被束缚的人绝对会喘不过气。
而此时,即使铁环未有收紧,耶律尧咽喉还是明?显不适,他厌倦地?垂着眼,喉结滚动,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
宣榕看着面前最?后一道?白纱。犹豫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刚想弯腰,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之声——
她被人扯住衣襟,往下一拽,这阵仗极凶,似是要直接让她以头抢地?。
放不下心?跟进的几位师伯瞬间掠身过来:“住手!”
“绒花儿你起开,他很凶的!”
但意料之中?的脆响没传来。
天光自?横窗而透,照在?宣榕那张清丽素雅的脸上,纤长的睫羽盈着一层光亮,其下,那双清湛的琥珀眸子里,映照出耶律尧倏然一变的神色。
前襟的手瞬间被放开。
但惯性仍在?,她被带得前倾跪地?,不得不抬掌按在?耶律尧身上,似是不小心?触碰到连接脖颈的锁链,他呼吸一紧,闷哼出声。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洒落在?宣榕裸露的脖颈。不知因为冷,还是热,激起一层战栗。
宣榕慌忙直起身:“你没事吧?脖子还好吗?”
她想要起来,却被人陡然握住双腕。使的巧劲,压在?麻筋,瞬间进退不得。
这个角度,宣榕看不到头顶耶律尧的眸光,只能看到他锁骨侧脖处,血红的数道?瘢痕,他仿佛在?定定看她,腕上力度愈收愈紧。
直到她吃痛,挣扎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耶律尧猛然放开。他抿唇片刻,对不远处看来的数十道?或惊疑、或警惕、或意料之中?的目光,视若无睹。
抬手,在?咣当声里,循着直觉,把扼住他命脉的枷锁亲手递给?宣榕。
温驯垂眸:“锁链给?你。我不凶,别怕我。”
第77章 舔舐
耶律尧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宣榕却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想要解开?脖环,又怕太过鲁莽,干脆就着跪坐姿势回头, 问?道:“能?放开?他吗?还是说继续得锁着?每天要用哪些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闻声走来的师叔伯们, 表情皆是古怪, 好几个堪称一言难尽, 以方才告状的几位为甚。
宣榕比他们还茫然:“……怎么了?”
谷主率先反应过来, 试探挪步,站定在她身?后,见耶律尧视他为无物, 于?是腰间一抹,摊开?针袋, 殷勤地给宣榕递上银针:“来来来, 绒花儿, 你手没生疏吧?扎一扎他百会穴和风府穴。”
“还记得。”宣榕刚要照做。
却发现谷主微抬掌心,虚隔在她和耶律尧之间。是个提防他发难的动作。
宣榕心下?微涩, 对着青年轻声安抚:“我会很?轻,你别乱动。”
耶律尧垂眸应了一声。
两针下?去。
他显然并不如何适应, 放在膝上的指骨泛出克制的白。但扔抿唇静坐, 直至收针, 都任她摆布。
乖顺极了。
谷主看?得分?明,恍然大悟一击掌心:“难怪温符非要请你过来, 镇魔神器啊绒花儿!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了, 你先喂他喝药三天, 这小子——”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太难缠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三年间醒来的那么点空隙,还跑去喝酒!!!”
宣榕:“……不是会封谷吗?我本来还想探望,都没好意思打?扰。”
谷主抬头仰望殿顶,诡异地不说话了。
半晌,默默转移话头:“这不重要。对了,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圈在思过殿。先不操之过急放人,等黄昏服药,一看?究竟,再做决定——走了绒花儿,或者你再陪他聊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让他早点回忆起什么?”
宣榕便点点头:“好,我等一会再去千尘殿找师伯。”
谷主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至于?晚节不保,颇为开?怀。
阔步走出的背影都比往日更?为高大挺拔。
而其?余弟子也?接二连三离殿,温符瞥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同样拢袖煎药去了。
本来吵闹的古殿沉寂如雪。
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层层帷幔。明灭的光影在藻井交织,其?上咬珠的蟠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搅乱人间。
宣榕膝行后退稍许,方
才重新跪坐,蹙眉注视着青年浑身?锁链半晌,刚要开?口。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抬手,指尖抚过她脖颈肩侧,皓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层战栗的疙瘩,他低声问?道:“绒花儿,你是不是很?冷?”
宣榕当然很?冷。
方才匆忙入内,都忘了鬼谷殿宇极寒。
而这群鬼谷弟子,自幼寄居此处,自恃武功,不惧严寒,又心大如斗,居然也?没一个注意她此刻窘境。
没想到?反而是失忆的耶律尧先看?出不对劲。
但宣榕的所有注意,被他给的称呼吸引,微微一怔:“我不冷……你叫我什么?”
耶律尧轻轻启唇:“绒花儿。”他那双湛蓝的眸里,浮现出一点疑惑,似是不懂她为何反应这般大:“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必然。这是小名,同辈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没人敢这么叫她。
宣榕沉默片刻,道:“我叫宣榕。宣纸之宣,榕树之榕。”
耶律尧抬手覆在她的后脖,热意通过他掌心,侵入宣榕肌肤和经脉,他有些不解:“可他们都喊你‘绒花儿’。”
手掌炙热滚烫,甫一相贴,宣榕就微微一颤。她想躲,但被人轻而易举钳住,力道既巧又轻,酥麻感觉传遍全?身?,眼角都不自觉沁出点泪来,她想要退后:“……那是长辈,你以前也?没这样叫过我!你先放开?……”
太近了点。
虽然时隔三年,但她还是莫名想到?了昭陵墓穴里,昏暗的甬道,青年不顾她数次要求,抱她走出。
说来奇怪,但那确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若是不想好好说话,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意料之中,这一次,耶律尧又当没听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铜币,指尖一弹,殿墙上的一页窗柩应声合拢。风小些许,昏暗些许,他轻笑一声:“‘以前’?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吗?那我以前怎么叫你的?”
……那三个字,好像……更?为不妥。
宣榕强忍脖后的温热,避而不谈:“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或者叫我‘昭平’。”
耶律尧歪了歪头,仍旧喊道:“绒花儿。”
他嗓音低醇,和着铁链碎响,像是贴着耳边灌入。
宣榕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吧……”
于?是,耶律尧又得寸进尺唤了一声。
宣榕:“……”
这旧没法?叙了。
她坐立难安,刚想起身?,但脖上限制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与耶律尧对视,万般无奈道:“耶律,放开?我。你失忆之前明明……”
“明明什么?”
明明在清醒状态下?,都是很?有分?寸的。
但耶律尧现在显然不懂“分?寸”,宣榕只能?另辟蹊径:“……明明下?手很?轻的。我不舒服,经脉跳得很?快,你没发现吗?”
脖上手这才被猛然放开?。
宣榕松了口气,站起身?,压下?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抬指按在冰冷的玄铁颈环,很?想解开?,但到?底不敢违逆医嘱,便温声哄道:“我傍晚再来给你送药好不好?你先忍一忍。”
耶律尧紧紧盯着她,倏而一笑:“……好。”
*
千尘殿。
此殿谐音“前尘”,意味前尘往事?皆是过往。
也?意味红尘千绪都是杂念。
殿墙尽是剔透水晶,坐在里面久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此时,玲珑的檀木匣盒内,一只同样半透明的蛊虫间或一震。它极为漂亮,有点像缩小的隐翅虫,通体血红,九道金色长线由头到?尾,犹如金丝划过躯干。
它栖息得并不安分?,薄如蝉翼的羽翅嗡鸣。
宣榕有点没来由的头疼,即使裹着厚衣,也?从?骨子里透出点了冷意。
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将盖子合上,问?道:“这是那只琉璃净火蛊?在身?外也?能?驱使动物吗?”
谷主将装了蛊虫的匣盒放在掌心把?玩,道:“那是当然。本来就该这么用,你看?。”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似是某种调令,蛊虫也?应声而鸣,虽然听不到?这种鸣叫,但檀盒震颤。
很?快,一只雪白的仙鹤敛翅伏地,迈着长腿,优雅地走了过来。
谷主展示完毕,道:“把?它种进身?体,是有其?余功效,比如功法?大涨、百毒不侵。但会反噬自身?的,早年我们谷中也?是疯过几位。”他唏嘘一声:“现在后生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生猛,敢想敢做啊,要不是温符想起你当年长命锁里,还有安魂草籽,能?引出蛊虫,否则神仙难救。”
温符在一旁淡淡开?口:“还有玄武定。”
“对对对。”谷主笑眯眯道,“纵观全?程,踩着钢索,一线生机。还是托你洪福,他才有这般好运气。怪不得他对你那么网开?一面,这半月我们都难近他身?的。这下?好了,你喂他三天药,等他再稳定一点,你就把?人领走。”
宣榕无奈解释:“我奉旨出京办事?,沿途波折不定,病人如何养病?”
谷主理直气壮:“被困此处,犹如斗兽,就很?适合吗?”
这倒也?是。
宣榕还是迟疑:“那师伯,他何时可以恢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