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谭理看着他一副软绵绵锯嘴葫芦的模样就皱紧了眉头,但他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做,只好缓了语气,问:“你去找过岑尚书了吗?”
按理当初挪用紫极宫砖木材料的法子是谭理提出来的,于情于理也该由谭理去向岑尚书提,否则岳均师出无名,户部那头只会和他打太极。
岳均顿了一下,摇头:“岑尚书日理万机,我次次去户部都不巧,没能和他见上面。下官人微言轻,在岑尚书跟前说不上话,谭大人和岑尚书交好,不如大人去找岑尚书提上一提?”
“……”
岑华群那个老滑头,抠门又较真,谁和他交好谁被坑,谭理心下可不认这个说法,当然面上不会表现出来,只打了个哈哈,说:“岑尚书确实忙碌,但也不能拖着咱工部的事。这样,明日政事堂有议事,他肯定会入宫,你再去户部问一问。”
分明是正经朝事,却硬生生被逼成了催债的,岳均只能苦笑。谭理身为工部的主事官,自己反而置身事外,只让岳均去趟浑水,明摆着是要独善其身。
但谭理是上官,没有岳均置喙的余地。
谭理见他听了进去,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说:“这件事圣人和贺相都过了眼,岑尚书不会拿乔,再不济,最后就算是闹到圣人面前,也是你占理。”
他话里隐含深意,岳均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是笃定这事最终一定会闹到御前去了。
岳均心下一沉。
翌日岳均依言去了户部,却没见到人,说是岑华群入宫的路上摔了一跤,一身老骨头都摔散架了,圣人还遣了太医去他府上照看。
这也太巧了!
岳均攒着的一股劲瞬间便散了。
他心里揣着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院里进来个熟悉人影,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叫住他:“显明。”
“岳大人。”颜炳脚步一停,也看见了他。
岳均朝户部跑了几次,同颜炳见得不多。他年前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人瞧着憔悴许多,还没养回来。
“显明,我前几日问的那笔修宫款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颜炳说的是实话,“岳大人应当也知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春雨还在连绵的下,什么火气都能给人浇没。
片刻后,岳均真心实意地问:“好,那你同我说实话,这笔修宫款,岑大人是不是故意拖着的?”
只有这一个解释。
天子修宫的事板上钉钉,不是户部或者工部说了算,但户部却是岑华群的一言堂。
颜炳沉默半晌。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六城皆毁,是为丁卯之灾。他与岳均俱是端城遗民,因天恩被擢选入国子监,又赶上皇帝次年开恩科,这才一朝晋身天子堂。
但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上举步维艰,此后数年,颜炳辗转在朝堂,一直寂寂无名。
他们出自同乡,又有患难之交,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颜炳因着卷入矿山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当时也只有岳均在为他四处奔走。
颜炳在他的注视里微妙地点了点头,又说:“修宫的事年前就定下来了,岑尚书不至于故意为难。原本这笔银子是拨出来了的,但赶上太庙坍塌,又多出了一笔,如今户部账面上的确没钱,这事贺相也知道。”
这话就很微妙了。
颜炳点到即止,轻声提醒道,“我猜这这是仙人斗法,你不要搅合进去。”
岑华群惯来看见麻烦绕道走,半点污名不沾身,这样做一定是早早嗅到了其中的危险。
岳均苦笑:“我如今在这个位置,如何能不被搅进去。”
当初挪用这批砖木是贺述微点的头,如今上头的人不急,都只推着岳均出来碰壁,要真如颜炳猜测是仙人斗法,那他这个工部侍郎如今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
岑华群是朝堂的常青树,他这一摔,半个朝堂都惊动了。谢神筠带着太医回宫,在圣人面前回禀了伤情。
太医用词很斟酌:“岑大人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又受了惊,气虚体弱,安养几日便可。”
圣人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谢神筠亲眼探望过岑华群,又看过太医开的方子,对岑华群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岑大人年纪上去了,这次虽然没有大碍,但也确实该静养几日。”
“年纪上去就该退位让贤,”圣人眼观八方,工户两部之间的纷争早就落在她眼里,“他是见势不妙,要躲这个风头。”
杨蕙将此事向谢神筠道来,又提到了贺述微故意按着此事不表的用意。
“贺相到底还是不想这座紫极宫修起来。”谢神筠眼光毒辣,一眼看透了贺述微的心思。
不仅是贺述微不想让这座紫极宫修起来,便连圣人,只怕对这座紫极宫亦没有好感。这座宫殿代表了她对太子的退让,也是向皇帝的妥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始终不是这朝堂的话事人。
“原本修宫的银子已经拨下去了,但没想到后面太庙坍塌,就挪了一部分去修太庙,这笔砖木钱原本是该还的,”杨蕙道,“贺相的意思,只怕是想要截住这笔砖木钱,再拖住紫极宫的修建。就算紫极宫当真要修,银钱上吃紧,修建的规模工部自然也得再斟酌一二。”
谢神筠了然。紫极宫是皇帝下令修建的,贺述微不能明着打皇帝的脸,不过就算要修,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可都还是未知数。
贺述微只怕是想着随便修修得了,皇帝念经修道,能占多大个地方。
谢神筠道:“当初挪用修建紫极宫的砖木是谭尚书提的,贺相又上书圣人,只怕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在这笔修宫款上做文章。”
贺述微这是也把皇后一并套了进去,当初皇后点了头,如今也得来给他善后,否则在陛下那里可就不好交代。
“今年才开了个头,已经拟定的各项支出都不能动,”年初议定的各项开支都交春台官先审,谢神筠对户部的账再清楚不过,贺述微为政事堂群相之首,也对账目了然于心,“若是贺大人压着户部始终不肯出这笔钱,最后就得圣人决策了。”
翌日雨还没歇,地上的积水能映出人影。
琼华阁照旧有内廷朝议,圣人体恤,让内侍给诸位大人都送了轿,没让他们沾水。
沈霜野在堂前收伞,他有军务呈奏,来得很早。侧身时看见谢神筠拨开雨帘上阶,披了一身水雾。
沈霜野看见她就觉得痛。十二根银针断在他肉里,沈霜野挑灯挑了半宿,眼都花了。
谢神筠朝他点头示意,她昨日去岑府,碰见定远侯府的下人捧了两根老山参进来,说是定远侯知道岑尚书身体欠佳,送来给他补身子的。
“侯爷脸色瞧着不是很好,进宫前没喝两碗参汤补补身子吗?”谢神筠眉心微蹙,说出的话很是关切,可就是有让人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的错觉。
沈霜野怀疑她在骂他肾虚。
第33章
“今日天色不好,郡主许是看错了。”沈霜野淡定自若道,“我如今游手好闲,既不用挑灯夜读也不用日理万机,脸色自然不能同郡主相比。”
开春诸事繁杂,谢神筠每日要闻听议事、处理公务,事无巨细都要在她眼中过一遍,经手的事无一错漏,其中要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低眼一瞥,澄净砖石能映出一道雍容倩影,镜中人面容雪白,肌骨剔透,额间一点朱色,依旧是华光宛转。
她便知道沈霜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都是人参燕窝滋补出来的好脸色,比不上侯爷天生丽质。”不待沈霜野反驳,谢神筠又接着开口,“看来侯爷与岑尚书关系不错,好东西自己舍不得用,倒是巴巴地往岑尚书府上送。”
“我平生最讨厌爱打算盘的人,”沈霜野一语双关,诧异道,“郡主都是从哪里听说的?我都不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郡主还是少信,问出来叫人怪尴尬的。”
“尴尬的是你,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泰然自若道。
沈霜野目光立时变了,仿佛没想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谢神筠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
谢神筠气定神闲,任由他看。
都是跟沈霜野学的。
“我还以为侯爷同岑尚书私交甚笃,”谢神筠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是我想多了。”
藩镇驻军,钱粮都要从户部尚书手里过,沈霜野旁的不在乎,一个兵部一个户部,却是要好好笼络的。
政事堂几位宰相的轿子先后落在阶下,谢神筠没再开口,掀帘进去了。
因着连日阴雨,琼华阁中仿佛也沾染了挥之不去的水汽,议事时的氛围算不上好,带着黏稠的郁气。
皇后不意将时间拖得太长,将近来要紧的事议过,便动了散朝的意思。
这时御史台许则出列,道:“圣人,臣有本奏。”
原本要将“散朝”二字出口的内侍又将话吞了回去,皇后颌首,让许则继续说。
许则道:“臣要参工部尚书谭理借为陛下修建紫极宫的机会挪用修宫款,并且意图以银钱不足的名义要户部另外拨款,从中牟利。”
谭理今日也在,立即出列大声辩驳:“圣人明鉴,臣绝不敢私自挪用修宫款,更不敢有以公谋私之举。”
许则道:“敢问谭大人,工部采买原本用于修建紫极宫的那批砖木如今在何处?”
“已被用去重建了太庙,”谭理坦坦荡荡,“当时太庙突然倒塌,修缮所用的砖木一时没有合适的,因此挪用了那批砖木来应急,但此事已经圣人首肯,非我私自挪用。”
贺述微立于百官之首,面色肃然:“此事是我向圣人提议,确实并非谭尚书私自挪用。”
许则却是有备而来:“敢问谭尚书,先帝时曾下令太庙必须每年检查修缮,此后工部每一次修缮都会留档,据我所知,太庙去年年中才修缮过一次,为何今年就能被雪压塌?”
许则话还没完,步步紧逼,“还有,我曾查阅去年的修缮记录,当时砖瓦采买共计花费五千两,此次太庙崩塌户部又另外拨了一笔款项,光是砖瓦在工部的账上就记了一万三千两,多了足足八千两,再按照谭尚书方才所说,修缮太庙时挪用了一部分修建紫极宫的砖石木料,那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是不是有些许水分?”
谭理已是冷汗涔涔。
曾被年底核账时的瑶华郡主逼出过一身冷汗的官员此时再度觉得身上一凉,这个许则,从前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怎么如此难缠?
“谭大人也可以说,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有一部分是用于填补被挪用的紫极宫砖木所产生的漏洞,但据我所知,工部的岳侍郎近几日都在往户部跑,原因就是这个漏洞并未被补上,需要户部另外再拨一笔银子。先前贺大人也说非谭尚书私自挪用,但既为挪用,就该从太庙的修缮款里还回去,却不知工部非要另拨一笔修宫款是什么意思?”许则面向皇后,肃然道,“历来缮造疏浚、土木水利,皆是易养蛀虫之地,还请圣人明察。”
常人很容易被许则的连番逼问迫得心神大乱,但谭理到底是三品大员,朝中历经风雨日久,当即道:“今年雪祸乃是天灾,莫说太庙,我大周各地均有雪祸灾情,非是工部修缮不利;再来因为太庙损毁严重,花费自然也要多一些,这一万三千两用于采买,我工部的账目经得住细查,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许御史所奏皆是凭空揣测的臆想之言!”
“是不是臆想要查过才知,”许则口齿伶俐,“御史纠察百僚乃臣之本分,谭尚书若经得起细查,又何必心虚?”
琼华阁外惊雷炸响,又有御史出列,依旧是要求稽查工部账目,已被沉淀下去的矿山案又被旧事重提,谭理左支右绌,几乎是勉力支撑。
皇后听着朝上争辩,忽然问:“太子如何看?”
太子本就因太庙坍塌一事招致皇帝申斥,先是禁足东宫祈福,随后皇帝又下了太子的观政之权,只让他入阁参学。
矿山案疑点重重,俞辛鸿虽然已经伏法,但其被刺身亡的死因更是让矿山案被蒙上一层阴翳,私下里有不少流言认为俞辛鸿是替罪而死,陆庭梧至今未曾洗脱嫌疑。
太子回京时矿山案已经尘埃落定,但因这层关系,太子在矿山案中也难免处于一个尴尬位置。
他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若不想招致流言,最好的办法是该置身事外。
“既然有疑,就该查。”太子坦荡道,“既堵得住悠悠众口,也能给百官一个交代。若工部账目清白污垢自然值得欢喜,若真有问题也正好能够肃正朝中贪腐风气。”
最后圣人一言定乾坤:“查。”皇后道,“就由太子主理账目稽查,御史台联合北司协理,殿下是储君,所得结果自然能令百官信服。”
群臣无不称是。
——
散朝后陆庭梧急匆匆来寻裴元璟,他职务不高,没有入阁议事的资格,因此直到太子开始着手查工部的账目他才得到消息。
“珩之!”陆庭梧道,“不是说是弹劾工部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怎么最后变成了来查工部的账?”
贺述微要借着挪用一事打压修建紫极宫,陆庭梧早就从岑、谭二人的态度中嗅到了些许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