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台之上 第35章

作者:觀野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我真是谢谢侯爷的指教。”谢神筠眼中不见讥嘲,满是真诚,“侯爷当真堪为百官表率。阖该以你为范本,写个定远侯言行实录让百官都学起来。”

  沈霜野不至于听不出她的嘲讽,正要开口,数尺之外皂靴踏过松软雪地的声音格外轻,落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猝然喝道:“谁?”

  “郡主。”脚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短短两个字克制到近乎压抑。

  来人出现在雪地边缘,是郑镶。

  远处鼓声渐落。

  “郡主,祭典已毕,”郑镶目光简短地掠过沈霜野,落在谢神筠身上,“该回宫了。”

  沈霜野没有再开口。

  谢神筠拂过身上雪屑,重新变回了瑶台仙。

  “回见。”她对沈霜野道。

  谢神筠出了小树林,掩鬓上还挂着两粒残雪。她扫过郑镶,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怎么是你,瞿星桥呢?”

  “瞿统领戍卫京师,不得空闲。”郑镶道,“郡主要是想见他,可以下令让他来护卫左右。”

  谢神筠懒得同他多话:“走吧。”

  郑镶眸光莫测,口中却恭恭敬敬道:“郡主,您要不要理一理仪容?”

  谢神筠停下,眼风轻轻拂过郑镶,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俄顷她淡淡道:“我看上去很狼狈吗?”

  郑镶没有答话。

  “更狼狈的时候郑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谢神筠轻声说,比起郑镶来,沈霜野看上去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忘性不该这么大。”

  郑镶后颈一凛,从头皮里炸开的凉意叫嚣着危险,那一瞬郑镶的本能让他拔刀,但谢神筠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一捧兜头泼下的冷雪,生生让他冷静下来。

  “郡主说笑了,”郑镶越发恭敬地垂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如淬毒芒刺的视线,“您金尊玉贵,卑职怎敢直面郡主芳容。”

  谢神筠同郑镶交恶已久,表面上的和气也已经形同虚设,郑镶毫不怀疑谢神筠会随时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敢就好,”谢神筠却没有在看他,她缓缓行过雪地,留下半句警告,“下次你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这双眼睛也就别要了。”

  她眼里没有郑镶,她已经站到这个位置,郑镶就是她脚底的泥,在她面前永远只能低头回话。

  但谢神筠最爱干净,连泥也要抹除得干干净净。

  郑镶直起腰,谢神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瑶华郡主高高在上仪态万千,连背影也带着凛然风华,让人不能直视。

  他又想起了当年,谢神筠还是被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他奉命带谢神筠回京,后者尚是垂髫稚童,他捏死她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

  他真的该杀了谢神筠的。

  郑镶无声地呼出一口郁气。

  谢神筠不死,郑镶就只能一辈子被她踩在脚底。

  ——

  “宣蓝蓝那边怎么样了?”沈霜野出了承天门,驱马穿过青雀街。

  今日太庙争斗赫然暴露了谢神筠搅弄风云的目的,沈霜野从未像此刻这样对她生出忌惮。

  宣蓝蓝掺和进私铸兵甲案的事让他上了心,但事太多,沈霜野一时顾不上宣蓝蓝那头。

  “查清楚了。”况春泉道,“东西是锦绣阁送去敬国公府上的,说是鸿胪寺的魏大人送给宣世子的节礼。我去查了这个魏昇,他是宣蓝蓝的同僚,也是同他一道吃酒玩乐的狐朋狗友,这人同户部岑尚书走得近,任职鸿胪寺以后很有些手段,颇得岑大人赏识。”

  “岑华群那个老狐狸还会赏识人?”

  “曲家背靠漕运,”况春泉手指一捻,意思是有钱,“岑尚书对他另眼相待很正常。”

  见沈霜野不语,况春泉强调道,“真的很有钱,咱世子跟他一起混以后,被他带着做点小生意,赚了至少这个数。”

  沈霜野瞥他,这么短的时间,难为况春泉查得这么仔细,怎么以前就没查出来。

  “账都查清楚了?”沈霜野问。

  “我哪查得到曲家的账,”况春泉道,“从咱世子的私房钱里推算出来的。”

  沈霜野转了方向,道:“去敬国公府。”

  “没在呢,”况春泉敛了玩笑,显得很正经,“宣世子去画舫听曲了。”

  ——

  宣蓝蓝最近过得不太如意。

  魏昇请他吃酒,没选乐坊花楼,挑了东晴阁,显然也是听说了全长安的乐坊宣蓝蓝禁入的消息。

  消息一出宣蓝蓝平素那些狐朋狗友都绕着他走,生怕惹了定远侯引来一顿削。也就魏昇和荀诩还念着他,叫他出来玩。

  宣蓝蓝在席上喝得大醉,抱住荀诩的衣袖叫苦:“整个、整个长安的乐坊都不要我进了……”他打了个酒嗝,眼角泛起泪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荀诩扯着自己衣袖,左右为难,只好说:“定远侯也是为你好……”

  魏昇听说了这件事,哈哈一笑,说:“上不了乐坊有什么,可以把姑娘请出来嘛,”他兴致勃勃地道,“我在春明湖上包了艘画舫,两岸灯市倒影入星河,最是风雅。还可以把翩翩姑娘请出来,临水照花,夜拂弦琴,那才妙呢。”

  宣蓝蓝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即大喜:“观晨,还是你够意思。”

  荀诩却觉得不好,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宣蓝蓝却觉得没什么:“唉呀,我又没去乐坊,这有什么,”他振振有辞,“画舫是观晨包的,曲也是观晨要听的,我本来是想走的,但是夜游星河这种风雅事我当然也得看看。”

  把阳奉阴违说得理直气壮,宣蓝蓝也是独一份。他平生最爱吃喝玩乐,当下急忙拉了两人就要去春明湖。

  沈霜野拦停画舫时琵琶声正到弦急音惊之处,被变故激得陡然截断。

  船身猛地一摇晃。

  “怎么回事?”宣蓝蓝是个旱鸭子,最是怕水。

  曲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是定远侯来了!”

  宣蓝蓝眼前一黑,完了,沈霜野抓他来了。

  “你们可得帮我说项说项,我不是自己想来的,都是陪你们来的……”

  曲江水连着清明湖,两岸画楼高起,千灯逐月,在夜里揽尽长安繁华。

  沈霜野上船时衣袍掠过明渠水,似拂过天上星。

  宣蓝蓝缩在藤椅里,见了他就从椅子里跳起来,怕过之后才觉得自己又没闹事,不能心虚,但到底还是在沈霜野面前矮了气势,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疏、疏远。”

  宣蓝蓝还觉得自己硬气。他叫阿兄就是沈霜野的弟弟,叫他疏远两人可就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魏昇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倒是荀诩有几分尴尬:“侯爷。”

  好在沈霜野没让他们尴尬太久,对曲荀二人道:“对不住,今夜惊了两位雅兴,宣云望我要带走。”

  荀诩如释重负:“侯爷慢走,慢走。”

  上了岸,宣蓝蓝垂头丧气地跟在沈霜野身后,听他道:“你府上管事说你好几日没回去,都歇在外头。”

  宣蓝蓝警惕地说:“我没去乐坊!”

  沈霜野默了默,问:“都歇在画舫?”

  “也没有……都是曲观晨非要拉我来的。”宣蓝蓝祸水东引,试图把自己摘得干净。

  沈霜野方才也瞧见了魏昇,道:“你同魏昇关系很好?”

  “还行吧,”宣蓝蓝不知沈霜野怎地问起这个,不过他交的都是正经朋友,一圈人里属他最没用,宣蓝蓝倒也不心虚,“我们是同僚。”

  “关系好到能一起做生意?”沈霜野冷不丁地开口。

  宣蓝蓝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面上倒是清澈无辜,慢吞吞地说:“啊……就是点小生意,赚些脂粉钱。”

  沈霜野半点不被他含糊过去,一双眼冷冷盯着他,紧接着着问:“什么生意?”

  宣蓝蓝原本还想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敷衍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是观晨带着我做的,他在漕运那块有人,卖些胭脂水粉丝绸首饰之类的,不收过路的税钱,能赚一半。”

  漕运历来是贪腐重地,朝中世家勋贵在上头有生意往来,不是稀罕事。不止于此,魏昇眼红北边的茶瓷生意,几次同宣蓝蓝说,想走通定远侯的路子,利润还可以再翻一番。

  沈霜野沉眸时如寒潭积雪,问:“一个月前,长乐坊的锦绣阁从北地买了批丝绸,最后送到了你府上,是怎么回事?”

  宣蓝蓝不知明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我记不清了……”

  他是个合格的败家子,什么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府里搬,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买过的丝绸。他是真记不清楚。

  沈霜野没动,说:“想不起来你今夜就在外面吹冷风,好好醒醒你的脑子。”

  “……我想起来了,”这威胁立竿见影,宣蓝蓝想了一阵,说,“就是他们送来的节礼嘛,去年淮南遭灾,丝绸减产,上好的丝绸不好得,观晨说有批好货,就给我送来了,我不是想着我阿姐在西南,没见过好东西,就想着送她点丝绸布料钗环首饰啥的。”

  宣蓝蓝是嘴硬。宣盈盈人不在长安,但府里还是她说了算,宣蓝蓝在花销上被管得紧,他这才寻摸着送点好东西去讨好讨好他姐姐,让她念着点姐弟情深别再扣他的月钱。

  宣蓝蓝懵懂,像是脑子不清醒,“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送你的那批丝绸是我缴获的一批赃物,同庆州矿山还有私铸兵甲都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冷冷道。

  宣蓝蓝一个哆嗦,酒彻底醒了。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东风解冻,阳和启蛰。

  夜有惊雷,顷刻就下起了暴雨。

  这雨直下到第二天还没歇,岳均冒雨入了宫,到值房时身上已经湿透了,他换了身衣服,听外头的人说尚书大人到了,便急匆匆地迎出去。

  “谭大人。”岳均道,“雨势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谭理站在廊下,没有进屋,只轻轻摆了摆手,看那积水漫上石阶:“春雨贵如油。”

  他再看向岳均就已经换上了一副肃正的神情:“我听说修宫款户部那边还没有拨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要修紫极宫,这事年前就定下来了,户部拨了采买的钱,工部也用了,但没架住正月里赶上太庙坍塌,原本采买的砖石木料里头有一部分先挪去修了太庙,这里头就有笔漏洞。

  本来也不是大事,挪用的事情过了明面,圣人和贺相都点了头,事后再从户部那里另外补一笔条子就行了,可现在问题就出现在这补的条子上。

  户部那边没人签字,也不肯拨钱。

  岳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道:“可能是开春诸事冗杂,户部那里的账目又繁多,一时还未来得及。”

  “都是托辞!”谭理点了点他,颇有些无奈的味道,“同朝为官,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岳均自然明白这是托辞,但他人微言轻,户部那里只管用这个借口打发了他,让他也只能一次次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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