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第63章
月照霜林,流水逐花。
谢神筠让人送走了郑镶,自己回了屋。
沈霜野从屏风后绕出来:“这就是你的办法,通过弹劾谢道成来转移百官对这件案子的注意力?”
他不仅没有走,看来还听到了谢神筠和郑镶的谈话。
谢神筠面色不改,她落在条案后,指尖扫过书架,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又一本的账簿。
谢神筠对自己的位置从来看得很清楚:“朝堂之上唯有权势和利益能够长久,你以为从前东宫与后党为何能分庭抗礼那么久,因为他们本就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靠端南水患案扳倒了中书令王兖,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并且在之后数年里仍然保持了这种关系。”
过去的数年里,朝堂的局势一直呈现一种三足鼎立的态势。皇后、东宫,还有居中调停的贺述微,而神宗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他们斗来斗去。
但这种对立不是一成不变的。
实际上无论哪朝哪代,权力之争从来都只是帝王与臣子的博弈。
穆宗皇帝换过三任太子,朝堂人才更迭,政事堂群相在那时初见端倪,明宪四相屹立朝堂三十余年始终不倒,直到贺述微的崛起和王兖的落败,宣告着从穆宗朝到神宗朝,达成了一次权力的集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道成与陆周涯才有着共同的利益,皇后与东宫不过是他们双方推出来的傀儡。他们可以彼此争斗,也能在抗衡皇权时达成合作。”
“延熙八年以后,谢道成提拔俞辛鸿进入工部,从那个时候开始,工部的修缮营造、采买兴建悉数过于他手。延熙十年,贺相提拔谭理入工部,想让他做卡在工部的一道线,但谭理最后自己越线了。”
谢神筠翻开一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如蚂蚁筑穴,架空了整个工部。
谢神筠道:“延熙十二年,陆氏六名子弟皆受斜封官,是吏部签的文书,延熙十七年,周守愚下到庆州矿山,自那年起,庆州每年上报到工部的冶铁数量便有了数十万斤的缺口,单单是私铸兵甲可用不了这么多的铁,更大的一部分还是被私下倒卖了。”
谢神筠一页一页地翻着账目。她在延熙八年入朝,至今十四年有余,她曾经过手的每一笔账、提拔过的每一个官员,他们背后又分别站着谁,谢神筠都记得清清楚楚。
世家在关北江南兼并田地,勋贵靠漕运工程敛财,黄金白银从矿里开出来就沾着泥和灰,流转的过程中又经了多少人的手,从来就不会干净。
但沈霜野看着她面前的账本,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你根本不是被逼无奈,就算没有这桩案子,你也会很快让人弹劾谢道成。”曾经有过的那场雨夜谈话再度浮现在沈霜野眼前,“你要取而代之。”
那些证据非一时之功,难以想象谢神筠在背后到底谋划了多长时间。
权力之争,争才是重点。
纵观过往,谢神筠以矿山案杀掉了东宫太子,又借下毒案重新返回朝堂的中心,新帝登基后谢家的权势达到鼎峰,但同时也意味着谢神筠的利用价值只剩下了联姻。
随后铨选舞弊案便让谢氏一门遭受重创,但这对谢神筠来说还不够。
她还没有站到不能被取代的位置上。谢道成在太后身边一日,朝中便有一个可以和贺述微分庭抗礼的宰相,那就没有谢神筠的位置。
她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所有挡了她争权夺利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那你呢?”谢神筠放下了账本,轻缓道,“沈霜野,你今夜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缓步而动,侧影随清波宛转,曼妙如幽昙开落。
“本来是想问一问你现下有什么打算,”沈霜野道,“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是么?”谢神筠停在他身前,仰脸看他,“我以为你是看见了郑镶,才折回来的。”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从前听说瑶华郡主裙下之臣无数,上至禁军统领,下至监察御史,皆为郡主囊中之物。”
“可如今入幕之宾在侧,裙下之臣就该是过去了。”谢神筠轻轻笑了一下,“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郑镶,从前合谋想要杀我吧?”
她点在沈霜野胸口,有些疑惑。
“你也说那是过去。”沈霜野握住她指尖,“如今你我关系不同,自然不同。”
“你是大人物,也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吗?”
她指腹轻轻擦过沈霜野掌心。
沈霜野从谢神筠的眼神里意识到什么。
“哦,我大吗?”他箍着谢神筠的脸,强硬地俯身下去,却又堪堪和她隔了一个呼吸的距离。
眼神幽深而危险。
“我没摸到,怎么知道?”谢神筠轻声说。
上次在花船上时谢神筠只摸到了他的里衣,她那样克制而吝啬,不肯给出更多。
沈霜野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去描绘轮廓。
呼吸一点点急促,她鬓边白昙浮在月华光影里,幽暗静谧得仿佛随时都能被揉碎。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异常乖顺,那低垂的眼、雪白的脸,万分隐忍又故作平静的表情,总是能勾起人强烈的破坏欲。
“我还没沐浴。”谢神筠倏然停住,就要收手。
但沈霜野吃过一次亏,按住她的手,不许她退:“我带你去。”
他抱着人进去,在进去的时候抵得很深。
浴池也很深,热水漫过谢神筠雪白肩颈。她攀在边缘,水被带进来时有烫到的错觉。他坚硬粗糙,她细腻柔软。
热水里什么都是烫的,无论是落下的唇舌还是搂紧她的手臂。谢神筠愈往前,他就进得愈深,逐渐在雾气中红了眼,是沸腾的欲。
谢神筠受不住,一双含情目盈着潮气,湿漉漉地将两个人都裹进去。她愉悦时柔软的叹息回响在沈霜野耳边,让沈霜野只想听到更多。
沈霜野把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也把她的退路都堵住。他顶住谢神筠的膝,让她悬空,下落时也一并将她的声音堵住。
水漫浸过青砖,到处都是湿的。
——
夜已深了,沈霜野枕在她身侧,英挺的眉眼沉在灯火余辉下,淡化了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锋芒锐利。
谢神筠披衣起身,在屋外唤来阿烟,低声吩咐:“你去吩咐江沉,让他找人盯着沈霜野的行踪,尤其是他单独面见陛下,或是见了政事堂几位宰相和裴元璟的。”
“他身边的况春泉和林停仙,也一并查,”谢神筠目光很冷,道,“另外,从今天开始,着人盯着定远侯府的动静,尤其是驻扎于府内那两百铁骑的动静,凡有异动,立即来报。”
但凡侯爵以上或是世家大族,可养五百人的部曲。但定远侯府内的两百铁骑可是实打实地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精兵强将,以一当十毫不为过。
谢神筠见识过太子逼宫那日沈霜野率兵阻挡的锋芒,让她不得不防。
她绕过青白花壁,去看明月在水的倒影。水中人面容模糊,微风一皱便顷刻破碎。
沈霜野今夜来此的目的绝不单纯。
今夜在看到郑镶之前,沈霜野便在问她的打算。在此之前沈霜野来提醒了她张静言的失踪,还掺和了谢神筠和宣盈盈的交易。
从沈霜野回京开始,他看似游离在朝堂之外,不涉党争,实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谢神筠作对。
谢神筠不会忘记沈霜野曾经是真心实意地要她死。沈霜野有种近乎于残忍的天真,他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为了他的道能杀尽所有当杀之人。
他们在缠绵和欢愉里将对彼此的杀心压了下去,但那只是一时的温存和平静,情爱对他们而言是随手可抛的东西,不值得在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张静言的失踪或许和他没有关系,但曲江池的案子,他一定知道什么。
“睡不着?”嗓音微哑,在夜色里泛出凉意。
谢神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沈霜野不知何时出来了,站在白玉阶上,隔着一池静水和清风明月。
“我饿了,”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若无其事道,“我要吃面。”
沈霜野看了眼青白花壁旁的漏刻,刚过子时:“让厨房的人去煮。”
“她们都歇下了。”
谢神筠从不要人守夜,因此除了隐在暗处护卫的暗卫,院中安静空旷,不见人影,惟余蝉鸣流水滚过深夜。
沈霜野慢慢道:“我刚才还见着了你身边那个丫鬟。”
“她出去了。”谢神筠眨眨眼,说,“而且她不会煮面。”
最后沈霜野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厨房在哪?”
谢神筠给他指路。
沈霜野没动,站在原地看她。
“我不去,厨房油烟重。”谢神筠理直气壮地说,“灯在廊下。”
沈霜野看了她半刻,取了挂在檐下的绛纱琉璃宫灯,重新点灯罩纱,在夜中照出一道朦胧的影。
他提着灯走远了。
谢神筠在他身后道:“不要葱姜蒜,少盐少油。”
“知道了。”沈霜野没回头。
一碗清汤细面,沈霜野用厨房里熬的鸡汤做底,这汤约莫是明儿一早要用来熬粥的,被他用了一半。
加了两片酸萝卜,黄瓜丝垫底,因为谢神筠不要葱姜蒜,看上去尤为寡淡。
但谢神筠吃的时候没说什么。
“味道怎么样?”沈霜野不饿,因此只煮了一碗,但他看着谢神筠在灯下吃面,却觉得自己也饿了。
“还行。”谢神筠挑着细面。
她想到了最关键的那盘炙羊肉,那是梗在谢神筠心底的一根刺。
有人想要逼谢神筠吃下羊肉后离席,那就得先保证她一定会吃。
而那盘羊肉是天子所赐,又经秦宛心在宴上提醒,才逼得她不得不吃。
“想什么呢?”沈霜野敲了敲桌,带点桀骜不驯,怀疑地盯着她,“不好吃吗?”
谢神筠敛住思绪,把碗里的黄瓜丝挑出来吃了,剩下的汤和面都进了沈霜野的肚子。
沈霜野沾了一身油烟,重新去沐浴了。
——
翌日,曲江池苑的这桩案子还未有结果,群臣入殿后甫一站定,御史台许则上书一言激起千层浪。
“臣要弹劾右相以权谋私,不仅在太庙修缮中指使工部尚书谭理中饱私囊,还在先太子彻查工部账目时以假换真,矫饰账本,瞒天过海。”
殿中一静,而后便如滴水入滚油,炸起轩然大波。
谭理脑中嗡鸣一声,怎么又是他!
当即喊冤道:“绝无此事!”
谢道成也道:“一派胡言!太庙修缮时我任职吏部,根本不曾参与具体的营造事宜,数次朝议也是与政事堂诸位宰相共同商议,况且当时先太子彻查工部账目与我有何干系?矫饰账本纯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