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应是听我家大人说的吧。”春桃道。
吕谨正在仔细端详从柳夫人婢女身上得来的灵宝天女神像,他微微眯眼,招呼严向江过来看:“你看这神像,是不是觉得十分眼熟?”
那神像端庄威严,五官柔美,低垂的眉眼带万分慈悲,但确实是越瞧越说不出的眼熟。
严向江拧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婢女的证词忽地在他脑中闪过:“郡主!”
这神像竟和谢神筠十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若是将眉目间的慈悲换成冷意,那低眉敛目的神态就几乎与谢神筠一模一样了。
怪道那位柳夫人拦住谢神筠说了那许多话,他们还以为只是妇人的攀附之词,但这神像果真与谢神筠相似,那便值得怀疑了。
严向江立刻看向春桃:“这尊灵宝天女像是你家夫人一直供奉的?”
春桃有一瞬迟疑,但狱中阴森可怖,她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如今已是怕极:“不是。这尊灵宝天女像是夫人上京之前才从观里请回来的——”
“而且,这尊像似乎同从前我与夫人一道去进香时看到过的神像有些不同。”
严向江闻言精神一震,直觉这尊神像似乎就是重点。
严向江问:“哪里不同?”
春桃似是仔细回想:“灵宝天女在我们衢州又被称为桃花娘娘,是求姻缘的,因此供奉在观中的神像眼如桃花,唇边含笑,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而这尊……倒是更像那日夫人拦下的那位娘子,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若非是那位娘子眉间没有神像的慈悲,我几乎都要以为真是神女活了呢。”
神像,又是神像。
严向江苦苦思索,这尊神像在这件案子里到底代表着什么?
“难道是柳夫人发现神像和郡主长得相似,故意想要以此来讨好接近她吗?”
“不,”吕谨在此时轻声道,“这桩案子或许确实与郡主有关。”
他盯着那尊神像,从来慈眉善目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复杂难言,“她口中的桃花娘娘原本姓梁,是十四年前死在端南的一个大夫。”
严向江怔然,不明白这和郡主有什么关系。
但吕谨却是知道,谢神筠正是水患之后的端南遗民。
当年灵河渠那件案子,总算是要被翻出来了吗?
那头主审谢神筠的官员又问了许多细节,执笔的小吏将她的供词记录下来。
不多时前去曲江苑探查的狱卒回来,查验到的情形果真如谢神筠所说。主审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若谢神筠当真如她所说是走的那条路,那便与死者被害前的行踪对不上。
虽不能排除谢神筠说谎的可能,但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证据。
他正要开口,却见刑部尚书吕谨匆匆而至。
“郡主,这尊神像可与你有关系?”
那尊神像被放到谢神筠面前,柔美慈悲的眼似乎正悲悯地看着她。
“与我有什么关系?”谢神筠波澜不惊,抬眼时正对上吕谨的目光。
“郡主不觉得这尊神像与你十分相似吗?”
谢神筠这才仔细看了,片刻后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柳夫人所说的与我十分相似的灵宝天女像了吗?果然是相似非常。”
她冷冷道:“看来那位柳夫人确实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于我。”
——
那尊灵宝天女神像与大理寺的供词一并被送入太后的琼华阁案头。
杨蕙细细翻过大理寺的供词,指出供词中许多不合理之处:“此案来得蹊跷,倒像是一心冲着郡主去的。这位柳夫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有意构陷。”
秦宛心此时道:“可若真是有意构陷,栽赃郡主杀人的手段却是稍显拙劣了,郡主并没有真的杀人,只要大理寺一查,便能洗清嫌疑。”
杨蕙摇头:“或许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想通过三公子的死来离间郡主与谢大人的关系呢?”
她望向太后,轻声道,“郡主原本和谢大人的关系便算不上亲厚,又出了铨选一案,听说郡主近来也不在谢府住了,而是另府别居。”
谢神筠与谢道成不合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还有东宫这个共同的敌人在,两人面和心不和倒也罢了。
但如今随着太后重用谢氏子弟,这种不和便愈发明显,铨选一案就是谢神筠不满的证明。
秦宛心似是疑惑:“可这尊神像能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太后目光凝在端南水患四个字上。
她根本没有在意神像与谢神筠极为相似的面容,而是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这里。
端南水患,太后唇边浮出冷笑,从张静言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灵河渠的案子没有完。
张静言在查灵河渠的案子,也迟早有一天会查到她身上。
如今,这背后一直在盯着她的那些鬼影终于要现出原形了。
——
夜已昏沉,大理寺门前的灯笼挑起两盏冷光。
衙役恭恭敬敬地送谢神筠出门,连带着严向江的态度也不如今日朝上凌厉。
那尊与谢神筠十分相似又被刻意修改过的神像顿时让柳夫人接近谢神筠的目的变得扑朔迷离,遑论还有一个无缘无故却得以晋升的衢州长史。
严向江看谢神筠孤身一人,身侧并无仆婢,便道:“我派人护送郡主回去。”
“不必了。”谢神筠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严向江定睛一瞧,果然看见阶下停了一辆马车,通体朴素毫无装饰,也并没有挂谢府或是宫中的牌子,一时迟疑,谢神筠却已经掀帘上车了。
——
“从前都是审人的,如今这被审的滋味如何?”沈霜野撑膝坐在马车里头,语气难辨。
谢神筠神色淡淡,看不出端倪:“十分一般。”
这马车从外面看着简单,进来之后看里面的陈设更简单,往常她从刑狱出来后要用来净手的帕子没有,热茶也没有。
她看了一圈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只能收回目光,盯着沈霜野。
“去哪?”
端坐在对面的沈霜野毫无体贴的自觉:“把你卖了。”
谢神筠一身水色丝锦,袖间满绽白牡丹,她今日没描花钿,因此容色愈显剔透,额间缀下的玉珠润了她肌薄透白的眉心,如牡丹凝露。
“记得卖个好价钱。”那缀珠随马车的走动而轻轻摇晃,谢神筠道,“我不便宜。”
沈霜野道:“大理寺肯放你走?”
“他们没证据。”谢神筠道,“再说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沈霜野正襟危坐,语气是全然的纯善:“我不清楚啊。”
他衣间染黛,那颜色敛尽了他身上的锋芒,让他在端坐时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证明自己做了一件事很简单,但要证明自己没做却很难。”谢神筠动了动手指,说,“不过这件案子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我做没做。”
那尊灵宝天女像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幕后之人的恶意,但这手法太迂回了。
谢神筠垂眸凝思,许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倘若张静言当真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那他根本没必要做这许多,直接向太后戳穿这件事是更简便容易的做法。
除非这只是个开始,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但你现在已经被套进去了。”沈霜野道,“你准备怎么做?”
查,那就顺了幕后之人的心意,不查,那杀人的嫌疑便会一直留在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没有回答,她轻轻捏住了手腕,像是握着曾经戴在她手上的镣铐。
镣铐这种东西,要么用钥匙打开,要么暴力破坏,总归都是构不成威胁。
马车到了,谢神筠掀帘一看,才发现是停在兴庆坊的宅子,门外还站了一个人。
红袍带刀,眉眼凌厉。
是郑镶。
“你怎么来了?”谢神筠下车道。
“郡主不请我进去?”郑镶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在谢神筠下车之后又慢悠悠地离开了。
郑镶跟在谢神筠身后进去,看过院中的小桥流水明月清波,道:“这宅子从前没有见郡主住过。”
“你盯着我?”谢神筠语调稍冷。
“属下不敢。”
槅门大开,夜风送进凉意,谢神筠进了花厅,让人开窗。
“什么事?”
“那个柳夫人的死是怎么回事?”郑镶问。
谢神筠道:“我不清楚。”
郑镶隐忍一瞬:“我听说那日曲江池苑,她拦住你叫你梁夫人,你——”
“张静言失踪了。”谢神筠打断他,冷冷道,“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郑镶脸色瞬间变了:“他失踪了?”
“不过这不重要。”谢神筠像是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叫杜织云进来。
“让你吩咐许则的事,都做好了吗?”谢神筠问。
杜织云道:“我亲自去的,都做好了。”
谢神筠微一颌首,重新看向郑镶:“梁夫人也好,张静言也罢,他们都不重要。至少我不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威胁。”
“你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你如果担心谎言被戳穿,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掉被你欺骗的人。”谢神筠轻声道。
“不可能,”郑镶握紧了手间刀,“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太后的地位根本无可动摇。
郑镶道:“况且梁夫人的事一旦被捅到太后面前,先死的会是你我。”
“那就让它捅不上去。”谢神筠冷声道,“一桩杀人案算什么,要是谢道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弹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你觉得谁还会有精力来关注这件案子?”
谢神筠根本不在乎这桩案子,她只要掀起一阵更大的风浪,把所有人都卷进去,那这件案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沉底。
郑镶惊讶,终于想起了许则是谁——一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