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我知道了。”谢神筠道。
最小的六娘子只有七岁,问:“三姐姐要走了吗?”
谢神筠惯来清冷淡漠,对着小孩子时却会多上几分耐心。
“嗯。”谢神筠对她们笑了笑,让堂中的几个小娘子临摹字帖,她回来要检查,这才跟着侍从去了谢道成的朝露堂。
待到了朝露堂,侍从禀报之后便请谢神筠进去,谢道成原本坐在椅上,看见谢神筠提裙进来却有一瞬想起她刚进谢府那天。
从谢神筠踏入谢府的第一天,谢道成就知道,她生了一身反骨。
“娘娘的意思是妙宜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用了,”谢道成道,“你既成了我谢氏的娘子,便要另择一个名字,自今日起,你就叫——”
“我不要。”年幼的谢神筠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冷又倔。
屋中静了片刻,谢道成平静地说:“跪下。”
“我不跪。”
谢道成:“由不得你不跪。”
他眼风一扫,左右的仆婢迟疑一瞬,就按着谢神筠跪了下去。
谢道成仍是端坐在桌后,朝服整齐端肃:“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你不肯跪,自有人会压着你跪。”
“第二件事,”谢道成道,“你现在没有在我面前说不的资格。”
“阿耶。”谢神筠停在桌前。
“大理寺的人要见你,为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并不担心。
大理寺还肯着人来请,就证明他们不是找到了能将谢神筠定罪的证据,否则来的就该是官差禁卫了。
谢神筠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了。”
谢道成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墨搁在桌上晾干,手边已搁了一沓写好的字帖。
“清者自清。”谢道成从桌后起身,“无需担心,去吧。”
——
大理寺这几日都在审工部的账目,但没有进展。曲江池的案子却有了发现,严向江命刑狱官一日三次地将那些幻术师审过,终于在今□□得其中一个人开口。
说是见过那日有个女人来找过死掉的那个傀儡师。
刑狱官心里一个激灵,率先想到的却是谢神筠。他不敢耽搁,让人照着幻术师的口述将那个女人画了下来,幻术师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那女子极年轻貌美,穿一条茜草色罗裙,款式十分特别,很是少见。
待那人穿的衣裙落在纸上一看,却是宫中的款式。
“你确定那女子穿的衣服是这样的?”严向江问。
内廷女官常行走于六部之中,严向江对她们的服饰并不陌生。女官服饰皆为常制,多为朱红丹砂两色,夏季则水绿青玉之色居多,这画上的茜草色宫装倒有些像普通宫人的服饰。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没显露分毫,盯着人将画中女子的容貌画出来,修改至幻术师说有八九分相似才停,随后立即让人拿着画像去寻人。
不多时,便在苑内监寻到了画上女子。
此女名叫青葵,原是天子做赵王时身边的贴身宫人,后来因为犯了错,先是被打发到了花房侍弄花草,后来又被调去了苑内监。
“郡主可对这人还有印象?”刑狱官领着谢神筠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谢神筠似乎细想了片刻,停顿少顷,才道:“并无什么印象了。”
愈往里走愈靠近刑房,阴冷潮湿之气盖住了暑热,刑狱官额间淌了汗,道:“她不肯招认,却也说不清楚她一个苑内监的宫人为何会在那日出现在曲江池附近,还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有联系。”
谢神筠闻言瞧不出喜怒,却叫刑狱官悬了一颗心,担心惹她不快。
“下官查过当日随圣驾出行的宫人名单,名单上并无此人的名字,又查了出宫的名单,发现她是同尚仪局的陈司宾一道出宫,陈司宾那日是为御前的女官送东西,其后便一直留在摘星楼服侍,至于到底是不是合谋杀人,这便不得而知了。”
那叫青葵的宫人被关在牢里,谢神筠没让人开门,隔着铁栅栏看她。她应是受过刑,面覆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刑狱官叫人把陈司宾也带上来,陈司宾难掩惶恐,但也算是镇定,道:“郡主,我对此事当真全不知情,那日是她求了我,说在宫外的母亲重病,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我看她实在可怜,就带她出去了。”
刑狱官早将青葵和陈司宾的背景都查了个底朝天,当即便道:“她母亲十来年前就病死了,家里就剩了她一个,她母亲死前担心幼女在自己去后无人照料,于是托了人把她送进宫里。”
陈司宾如遭雷击,当即看向牢中的青葵,恨声道:“你骗我!我知你母亲病重还好心送了你银子,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六局女官自有自己的傲气,她方才被拉进狱中时都没有失态,却在此时难掩泪花。她们都是苦命人,因此遇事都是互相照料扶持,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却招来了一场滔天祸事。
但陈司宾很快擦掉了泪痕,转头坚定道:“郡主,我曾经见她可怜帮过她许多,因此也知道一些事。她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但因一时在郡主面前失言被您贬斥,她曾提过一次,隐有不满,但是被我们劝下了,我当时以为她自己或许想通了……”
她咽下未尽之言,没想到青葵或许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我想起来了,”谢神筠端正坐在对面,看了片刻,道,“你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
方才她在刑狱官面前说“没有印象”是假话,谢神筠过目不忘,尤其是青葵曾在李璨身边多年,是颇得他信重的大宫人。
谢神筠甚至还记得青葵是因何被她贬斥的,是孤山寺刺杀后,谢神筠在宫中养伤,发现李璨似乎对这个身边的大宫人有些不满,便让人把她送走了。
青葵垂着头,发丝覆面,哽咽道:“我那日的确是骗了陈司宾,我其实是听说陛下和郡主要在曲江池观七夕灯会,因此想去求一求郡主,求您让我回陛下身边服侍,至于什么傀儡戏幻术师我全不知情。”
她哭得凄惨,扑上来抓住铁栏:“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郡主,您应该是知道的,那日我求到您面前来,您却因为同人发生了冲突而烦闷,因此不肯答应我,还厉声呵斥我离开,郡主,您不记得了吗?求您救救我,我——”
青葵以额撞着铁栅栏,瞬息之间便血流满面,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刑狱官立刻道:“快叫医官来!”
谢神筠轻轻捏住了袖边的青葵花纹,眼底骤冷。
她在说谎。那日谢神筠根本没见过她。
但是只要青葵说来求过她,谢神筠的嫌疑就更大了。
更何况她最后说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话,青葵可以是因为怀恨在心杀人嫁祸,也可以是因为……谢神筠杀了人,再指使她去抛尸。
医官来得很快,青葵额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此案还有蹊跷之处。”谢神筠看着铁栅栏上被青葵撞出来的血,道,“青葵确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曾习过武,若说她杀了柳夫人还有几分可能,但要同时悄无声息地杀了谢兆灵这样的青壮男子却是不太可能了。”
青葵只是个被抛出来的卒子,她最后那两句话根本还没说完,便故意撞柱断在那里。她醒过来之后的供词能影响整件案子的走向。
她是被扔给谢神筠的投名状,要不要接就全看谢神筠的反应。
“是,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她背后应当还有同谋或是帮凶。”刑狱官也听到了青葵昏过去之前的那番话,或许也起了怀疑,但在谢神筠面前滴水不漏,“等她醒了,便让人继续审问,如有结果再通知郡主。”
谢神筠出了大理寺,此刻天色已晚,马车绕过朱雀大街时看见天际有无数明灯飞起,如星海流淌坠落,她才想起今日是中元节。
她下了马车,今夜地官赦罪,城中繁华热闹,路边摆了许多卖各色花灯河灯还有香烛纸钱的铺子,谢神筠随意挑了一家,选起铺面上的水灯来。
背后忽地有人搭肩,谢神筠一阵恶寒,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寒光一闪,来人已经捏住了飞过去的刀刃,诧异道:“你还真怕鬼啊?”
“沈疏远,”谢神筠忍了忍,看似心平气和道,“你过来。”
谢神筠保证不打死他。
第65章
沈霜野身后同样戴着面具的况春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了杀气。
“怕鬼还敢在中元节出门?不怕他们缠上你?”沈霜野没有摘面具,声音闷在青铜面具之后,显得有些沉闷。
“别的孤魂野鬼我没有看到,眼前的恶鬼倒有一只。”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转头重新挑起了摊上的元宝纸钱,不忘刺上一刺,“喜欢什么自己挑,多给你烧点纸钱,好叫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离我远一点。”
她受惊之后便迅速冷静下来,但侧首笼在灯笼昏光之中的耳垂却还似泛了一点红,耳坠上的碧珠柔润,更衬得那点红剔透晶莹,仿佛是被人揉捏玩弄过许久。
沈霜野摩挲过指腹,觉得有点痒。
谢神筠垂眼,细致地挑着那些黄纸金箔,似乎拿不准该选什么。
“等我死了之后再烧给我吧。”沈霜野拿了张金箔纸,放在手中折了折,忽然道,“等我死之后,你烧给我,再给我点一盏河灯,写上你的名字,随水千万里,这样我在三尺之下,也知是你在念我。”
谢神筠一顿,转眼看他。
那张青铜鬼面仍旧狰狞可怖,谢神筠却仿佛看到了面具之下沈霜野的脸,年轻、英俊,锋芒悉数敛尽,开口时甚至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在说笑。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渊海,其中明璨似囊括进夜空万载星河。
沈霜野是把命栓在刀柄上的人,由来征战沙场的人总难得善终,他若有朝一日血溅黄沙,总归是要有人念着他的名字,引他魂归故乡。
“点灯寄思,该是你至亲至爱之人做的事。”谢神筠慢慢说。
他们是立场相对政见不同的死敌,谢神筠不是沈霜野的什么人,他不该对她提出这种要求。
“你这盏,又是为谁放的?”沈霜野点点她面前的那盏水灯。
谢神筠不语,她折着手上那纸金箔,叠成了一个金元宝。
“我要你做,”沈霜野话里的强势毫不掩饰地禁锢着她,犹如剔骨之刀,要剥开那些算计隐瞒,只剩下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我要你为我每年烧纸三钱,点灯一盏,此后你见灯是我,见水也是我。”
他们之间没有过承诺,只有静夜里的撕咬和酣畅的欢愉,但沈霜野要谢神筠记住他,不能忘了他。
“沈霜野,你太自负了。”谢神筠淡淡道。
她付钱买了一盏河灯,随着放灯的人群去了水边。
江上明灯千盏,灯随水动,流去了江河之外。
谢神筠看着那灯:“疏远,你走吧,离开长安,回北境去,别再回来了。”
她难得叫沈霜野的字,竟似有了一瞬温柔缱绻的意味。
“你肯跟我走吗?”灯河同样倒映在沈霜野眼底,他们并肩站在一处,夜风轻轻吹动衣襟,“你拿朝堂当你的战场,可你算不尽人心莫测,曲江池苑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没人能算尽人心,我既然能因势利导,旁人也能引我入局,互相博弈而已。”谢神筠挽过臂上丝帛,看着河边男女老少来来往往,人世百态尽收眼底。
谢神筠善画山水,却从来画不好人物,因为人性幽微可怖之处她见过太多,笔下纸墨完全绘不出一二。
她见世人皆是面目可憎,不想下笔。
“曲江池案要的是你的命,”沈霜野道,“旁人搏的是权势名利,你搏的是性命所系。你身家性命皆握于他人之手,无论太后能不能赢,你都要受制于人。”
今夜清风明月,潋滟千里,仿佛再多的恩怨阴谋都能在这澄澈江水中洗个干净。
喧嚷烟火气托着他们,将他们变成了俗世红尘里再寻常不过的两个人。
沈霜野道:“你曾说我是画地为牢,你又何尝不是自负枷锁。”
沈霜野身在笼中,挣脱不了,谢神筠却大可斩断枷锁,自去遨游天地。
但她不肯。
谢神筠臂上丝帛隐动,轻轻挨过沈霜野的手背,像永远无法触摸紧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