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崔之涣隐在背后,靠两批真真假假的贡物顷刻就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争斗,但谢神筠反应太快了,她把私铸兵甲的事全数推给了陆庭梧,隐去了自己的痕迹。
随后她查到贡船案,更是以此设局,拖宣蓝蓝下水,让沈霜野投鼠忌器,又从魏昇身上撕开了口子,逼得太子和陆庭梧直接宫变。
贡船案是谢神筠和崔之涣的交锋,但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敌人是谁。
环环相扣,从陆庭梧、谢神筠、再到沈霜野,身处局中的每一个人的反应,都被他算到了。
设局之人心思之深、看人之准、谋划之缜密,是谢神筠平生仅见。
“这件事我查过,但没有结果。”沈霜野道。
沈霜野没能查出结果就已经意味着一些事了。沈芳弥或许没有调动燕北铁骑的能力,但她能引沈霜野入局,还能蒙住他的眼睛。
“阿昙久住长安,我不懂她。”灯烛惶惶中,沈霜野轻声道,“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和立场,既无法强求,也不必苛责。”
沈芳弥在这场党争中又是什么立场?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夫君。
很多年里,沈芳弥都是一个人住在长安,那座宅子很大,但里面没有她的亲人,她在廊下听风观雨,会觉得孤独吗?夜中惊雷,也会害怕吗?
沈霜野自认对这个妹妹是有亏欠的。
他们聚少离多,彼此都在看不见的年月里长成了陌生的模样。沈芳弥柔弱无害也好,心思深沉也罢,对沈霜野来说都不是问题。
况且沈芳弥不是沈霜野的附属物,也不是他的累赘,她当然会有自己的倾向和私心。
“如今天子年幼,朝局已稳,几位宰相绝不会让你在长安多留,”谢神筠道,“再有几日,陛下就该下诏让你返回北境了。”
“太后一倒台,朝中格局还会有大变动,”沈霜野道,“贺相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况且崔之涣既然在贡船案中就已经开始对付谢神筠了,那他到底还在暗处藏了多少?还有一个一直都在对付她的裴元璟。
谢神筠处境可算不得好。
“贺相当然能容得下我。”谢神筠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扑在沈霜野耳后,带起一阵痒意,“铨选案和工部账目稽查的案子里,我都已经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如今谢氏倒台,我对他来说没有威胁。”
贺述微一直忌惮的都是太后,因为太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一个皇帝,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但谢神筠不同,她再是机关算尽,也注定只能当个大周臣子,没法篡权夺位。
贺述微对谢神筠的忌惮甚至远不如手握重兵的沈霜野,而谢神筠在这件事上和贺述微立场相同——她把秦叙书放到了燕州监视北境动静。
这恰恰是贺述微能容忍她站在中书凤阁的原因。
除非谢神筠欲效仿太后,嫁给李璨做大周皇后,这样她便能名正言顺地从自己的夫君手上夺过权柄,共治江山。
沈霜野洞悉了谢神筠的意图:“相反,你还可以成为陛下用来制衡政事堂的工具。”
天子年幼,就注定不能容下强势的臣子。
“你要入朝,就注定孤立无援。”沈霜野道,“太险了。”
谢神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险中求胜,她曾说沈霜野把自己活成了孤臣,但如今她自己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路了。
“可对我来说最危险的那个人是你,”谢神筠看着他,“一直是你。”
第72章
谢神筠默默注视过沈霜野很多年。
那是梁行暮留给她的东西,说不上珍贵或者喜欢,但就是她的。
帘外的烛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点昏光。
“你走的时候把张静言的骨灰带回梅岭去吧。”谢神筠道,“他离开长安,本来是要往洪州去的,应该是想要去白山寺看看。”
谢神筠说:“白山寺他回不去了,不如葬在北境的梅岭。”
那里有白梅落雪,能容他乡之客。
“梁夫人也被葬在梅岭,”沈霜野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鬓发,力道很轻,“你不想回去看看?”
谢神筠让他带走张静言的骨灰,便是不会同他走了,但沈霜野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不同。
谢神筠果然摇了摇头:“以后……总有机会。”
她不敢去见梁蘅,便连看见她的神像都会觉得怕。
这话听着很像敷衍,但沈霜野知道谢神筠不会在梁蘅的事上敷衍。
“以后我陪你去。”
谢神筠枕着沈霜野的胸膛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
外头的雨还在下。
——
翌日雨还没停,杨筵霄昨夜当值政事堂,一夜未睡,天色将明时方才将案上的文书整理妥当。
几位宰相今日都来得很早,内侍掀帘请贺述微进来,杨筵霄急忙起身相迎:“明公。”
他是贺述微的后辈,入仕科举那年正是贺述微担任的主考官,因此在朝堂上也可算作是他的门生。
不过贺述微从不对出自他门下的学生以老师自居,也不许旁人叫他老师,昔年他教导昭毓太子多年,听说在麟德殿中也仍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毫不逾距,于礼法一道上的恪守便可见一斑。
“不必多礼。”贺述微很照顾同僚,对后起之秀也多有提携,他见杨筵霄熬了一宿,面容憔悴,眼底也似有青黑,便关切道,“我听说你一连在台院和政事堂熬了数夜,此前工部账目的稽查也是你亲自去办的,勤勉是好事,但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杨筵霄恭恭敬敬道:“下官才智疏薄,只能以勤补拙,不敢言苦。”
“贺相说得不错,”岑华群和吕谨自屋外跨进来,腿脚还有些不利索,“咱们是为陛下辅政的人,仪表精神也很重要。”
“你今日倒是中气十足。”贺述微瞥他一眼,道。
岑华群自上次摔断了腿,在家养了三个月的伤,自此之后便时不时地告假在家养病,说是今年雨水多,一下雨他膝盖便疼,走不得路。
旁人起初当真还有相信的,可贺述微与他同朝多年,又是同榜进士,最是了解他不过,亲自上门去看了,便知他的伤根本没有说得那么严重,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避开朝堂风波。
果然,如今风波初定,他的旧伤便“不药而愈”了。
“倒是没有,我腿上还疼着呢。”岑华群似个软面团,当下便揉皱了两道眉,坐下后还揉了揉腿,“也要多谢贺相送来的药膏,我用过之后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今日就该议北衙禁军谋逆一案了吧?”岑华群坐了片晌,接过内侍捧上的热茶。
“拖了这许多时日,是该议了。”贺述微道。
但实则这桩案子并没有什么好议的,罪魁已尽数伏诛,余下的不过是还在千秋殿中的太后,陛下尚未提及要如何处置罢了。
“如何议,怎么议?”杨筵霄压着声音道,“太后……毕竟是陛下生母。”
天子总不可能赐死自己的生身母亲。
那便只剩幽禁了。
“工部账目稽查的案子已审结完毕了吗?”贺述微转向吕谨,“今年入夏之后雨水多,长安城外的曲泽渭水都在暴涨,工部如今没有主事的堂官,不是长久之计。”
刑部和大理寺这两月来忙得脚不沾地,朝中一连数个大案,还都是事涉内廷的要案,便连吕尚书这个快要致仕的人都已经天天歇在刑部大狱里了。
吕谨颌首:“已审结了,正准备给陛下递上去。”
“那便今日和北衙的案子一并递上去议吧。”贺述微道。
上朝的时辰快要到了,贺述微起身,“走吧。”
内侍挑帘,外头泼进满院雨色,一列御前女官自雨中而来,在廊下敛裙行礼。
朝议时李璨怜惜诸位赶风赴雨的宰相,特赐了软轿。
“那是惟礼家的七娘子吧?”岑华群轻声道。
秦宛心原本在太后身边侍奉笔墨,但北衙禁军围宫那夜,正是她冒死前往清静殿报信,后又护持在陛下左右。因此后来清算琼华阁的宫人女官,陛下便把她调到清静殿去了,仍是掌政令通递,行走内廷与外朝之间。
杨筵霄却是很不喜天子重用女官,在他看来,女官与宦官一样,皆是仰赖强权鼻息的无骨之人,只会揣摩上意、逢迎媚主。
况且大周从后妃到女官,俱有干政先例,当下敛容正色:“这是要出第二个瑶华郡主了吗?”
“慎言。”贺述微道。
秦宛心已到廊下,恭敬地请诸位上轿,内侍撑伞打帘,没让他们沾雨。
清静殿前,大理寺卿严向江早已等在阶下,见几位宰相的软轿在阶前落下,便急忙迎上来。
“吕尚书。”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见了吕谨身边的贺述微,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吕谨轻声道。
严向江跟在他身侧:“只怕是等不到回去了。”
清静殿前百官安静,人人敛息,严向江不敢多言,唯恐落去了旁人的耳里。
殿门大开,内侍恭迎朝官入殿,严向江落后一步,在那衣衫摩擦和宦官迎朝的声音中道:“谭理的供词被御史台的人拿走了。”
吕谨眸中精光一闪,没有吭声。
百官鱼贯而入,御前的宦官高声唱礼,今日的朝议开始了。
北衙禁军谋逆和谢道成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案子并议,御史台不敢牵扯太后,只把事情都推到了谢道成身上,殿中群臣皆是精明之辈,只一细想便知道这是谁的授意。
于是原本要弹劾太后的人纷纷闭口不言。
至快要散朝时,李璨方才道:“自父皇去后,母后便因悲伤过度久病成疾,已有神志恍惚之症,便让太后安心在千秋殿静养,不必再过问政事了。”
群臣互相碰了个眼神,便知陛下这是要幽禁太后了。
工部账目稽查一案也尘埃落定,大理寺的卷宗已呈到御前,皇帝正要开口,正这时,崔之涣出列道:“陛下,此案尚且存疑,不能结案。”
“何处存疑?”
“张静言供词中道,当年水患之后他曾上书请朝廷赈灾,但这折子却至今不曾有人看见过,大理寺曾就此事审问谭理,事后却在卷宗上隐去了这段,还另造了一份供词。”崔之涣道,“大理寺讯问供词尚且如此,如何能结案?”
皇帝问严向江:“可有此事?”
严向江道:“大理寺讯问时的确问过谭理此事,但因他并不知情,因此便没有写入供词之中。端南水患时谭理不过是个工部的六品主事,矫饰账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但地方诉灾的折子应该是走御史台,却是和工部没有关系,就算当真要查这折子的去处,也该质问御史台!”
严向江竟是直接和御史台在朝上对峙起来,“臣曾请御史台详查此事,但御史台却数次以年月过久无从查起而推脱,陛下当时命御史台主理此案,大理寺只有协理审问之权,又如何能查得动台院?”
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三法司在稽查刑狱上从来职责分明、同气连枝,如今却因为一桩案子当庭对峙起来。
御史台许则道:“非是我等推脱,而是确实是年岁日久查起来需要时间,但就在昨日,御史台已经查到了延熙七年端南水患之时,确有一份来自端城的文书入了台院,但台院随即便将其递到中书省,这折子是入了中书省之后才不见的!”
“试问中书省之中,谁有能力隐下这封诉灾的折子?”
殿中私语陡然嘈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