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104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邵梵便弯腰去扶,他是太子,吴彻再执着也有个分寸,不敢让他用力,忙跟着他手站了起来,知道跟他走是没希望了,便红着眼抱拳:

  “郎将一定保重,若需支援,属下不眠不休也会在十日内带兵赶到鲸州!”

  “放心。我留了一支军队予裴明,他已先去鲸州跟于丛生姚相公会和,鲸州的厢军,姚相公也按我军的训练方式,已训练近两年,尚能守住一方安定,跟金梁相抗一二。”他摁住吴彻的肩,“你与刘修,护好三州,护好杨柳关。”

  吴彻嘴角紧绷,重重嗯了一声。

  “郎将放心,这三州,属下管定了!”

  船上,车炮马匹这种愚钝之物需先行,好置入船舱安排停放,王献尚未上船,他一路上都守着关押赵琇的笼子,跟在笼子旁边步行千里,一天下来,两只脚已经磨了一掌的水泡。赵兴被抱在他怀中,闹了一天,这会也终于渐渐睡过去。

  邵梵宽慰完吴彻,一转身便对上他哄睡的场景,而赵琇缩在笼子角落抱臂曲膝,露出的一半眼角全透着冷,懒得多看王献一眼。

  王献换了个姿势,将赵兴背在自己身上,朝他走去,只是弯了弯腰,“有担在身,腾不出手,无礼之处,殿下见谅了......”

  “我免你礼。”邵梵瞧他一心在相妇教子上,可妇不认他是夫,子也不认他作父。淡淡问道:“这样,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隔着笼子,崎岖相守?”

  王献只是淡笑:“事已至此,殿下。”

  邵梵走近他一步,看向他背后赵兴无辜童真的睡颜,“你与赵令悦,在杨柳关密谋了什么?”

  王献摇摇头:“并未密谋。”

  “四哥。”

  邵渡之忽然这样叫他。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我可以不问,也没空再问,但不代表我同意了。你已经与她骗过我一次,她尚且姓赵,有她能自辩的立场。那你呢?我再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在杨柳关战壕,与我说过的初心?你早已色令智昏。”

  王献抬眸,眼底一片苍翠的清灰色,半透半掩,如泉水中被水打圆的石,暗藏动机与力量。

  他用身子微微挡住邵梵看赵兴的锋利目光,走远了几步,免得赵琇与旁人听见:“渡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东西,刻在心底,不会忘,不能忘。”

  “你不能忘的,大概是你容不下他。”

  一个“他”字,指代何人?

  邵梵几个字猛然戳住王献喉管,让他彻底失语。

  邵梵缓缓说:“你看见的利益牵扯其实在后,老侯爷养我教我的恩情在先。若你真要再骗我一次,那这次,就将我也算进去。连我也别放过,你便能得偿所愿!相反,若你算不过我,那就栽在我手中了,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兄弟义绝,想要我成全你再无可能。四哥,你听好了吗?!”

  王献眼角崩裂,面色骇然:“渡之,我绝不会害你的!”

  “可你害他,也是害我,要他死,便是要我自绝。外人嘲我愚忠也罢,朝廷内臣骂我蠢孝也罢,他们都不是我,他们都不理解我。可四哥不同。四哥清楚,谁欲迫害他,都得先过我这一关。所以,你自己选罢,到底要怎么做终究在你。”

  赵令悦什么都没明说。

  可邵梵何其聪慧,对他们打的算盘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慧极者自伤。

  悟高者自扰。

  邵梵从小便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宇文平敬是大奸,所有正直的纯臣膝盖发硬,对于这个藏恶的天子,他们只是被迫弯下腰,曲起膝盖朝他俯首称臣,实则跪不久,也跪不长,只有将他从那个位子上拖下来,还权于贤者,朝廷与国家才能真正走上正道。

  ——邵梵看透了这一切。

  他甚至知道,此次他一离去,城中必会生事,而局势转折的关键之一,就在于王献。

  周围人陆续从岸边往船上挪动,踢踏得泥水撮响。

  王献不及去多想这番话,才一说完,邵梵已调转剑柄朝南下的军船走去,众人跟随他身后,脚步尽数飞驰。王献伸出一只手想去挽留他片刻,却也只碰得他衣裳一角的软甲。

  手被甲片划伤,立即一道口子,血珠子不断冒出,几粒粘在他的铁甲上。

  王献倒吸一口气,可邵梵不曾回头。

  他用帕子包住手指,护住身后沉睡孩儿,一转身,匆忙与赵琇探寻的视线撞上,这一次,赵琇没有厌恶地避开。

  王献心一动,不知该喜该悲。

  ——方才他们在远处低声争执,她又听去了多少只言片语?

  *

  临近年关,鲸州在激战,郑思言带兵出北后已有快两月。

  十月之后至今,夏人都退居自地,与大盛各不侵犯,郑思言方谈拢停战一事,便收到朝廷遣令,让他回京中述职。这也是每到年关,各边武将回京上朝的传统惯例。他接过旨令,才发现拟官落款里,有钱檀山。

  忽然记起,临走前王献自个儿落马摘了乌纱帽,群臣一直建议复钱观潮职顶了王献的缺。

  宇文平敬自然是推掉劄子,在他带兵北上前,朝廷还在为钱檀山能否复职,在垂拱殿殿外跪谏,现在看来,是那帮嘴里喋喋不休的谏官赢了。

  这是为何啊?

  宇文平敬吃错药了?

  待郑思言甫回到建昌,他才知,原来是因为老宰执梅雪尘,在年内消身逝职了。

  郑思言觉得,这人,就该是活生生被宇文平敬给气死的。

  宇文平敬肆无忌惮地去删改国法条规,被梅雪尘这帮风宪官带头阻止,君不君,臣却是臣,屡屡在朝堂闹的不欢而散。

  他最后一次上朝时,梅雪尘气到嘴唇青紫,准备摘帽撞柱以明己志,垂拱殿里你推我拉,乱哄哄的一片,当时吵的他耳朵都快聋了,便觉还是北上打仗来的舒服。

  郑思言想了想,几月前他想支援邵军,这梅雪尘也为他说过话,只不过被那些个军侯驳回了,他便也下马买了两只素菊白杞,带副将去了梅府,给梅雪的灵牌尘上一柱香。

  梅雪尘有一老妻,早年失子,遂无子送终,由钱檀山与王献代劳。

  见是他来,钱檀山还有些诧异,“郑将军?不曾想你今日便到了,我与朝廷报的此月下旬。”

  “呃。本将方入京,来看看老相公遗身。”郑思言咳嗽两下,放了花,转眼看见同披麻带孝,从内院拐出来的王献,“那个,你也节哀顺便,节哀,节哀。”

  “郑将军。”王献儒雅一笑。

  郑思言哼声,“王献,你倒是未曾变过,走哪儿都临危不乱的样子!”

  三人聚在灵前,也不便大声说话扰了逝者,偏郑思言嗓门大,钱檀山略讪,王献便借此送郑思言出门,不及他上马,拉住他的马缰,“郑将军此次回来,待多久再走?”

  “不知道呢!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他嚎两声,才想到王献从不说废话,拉他攀谈,应该是有要事,“你别拐弯抹角,直接说,想干什么?”

  “借一步说话可好?”

  郑思言略思索,便道:“我回京还未打过牙祭呢,你不如挑个好脚店(宋代私人饭店 不能自主酿酒 能自主酿酒的称正店),让我先吃上个一顿!北边的菜是真难下咽啊,你看看,我眼见得,脸上肉都掉了一圈!”

  王献清风般一笑,“新开的问苏楼名气正盛,有些许新菜式,很有建昌特色。将军若不嫌弃,可带上两位副将,与献一同前往品尝。”

  郑思言答应下来,王献自去换了一身素白的便服,骑马带他去了问苏楼,请出两间包厢,将他副将安排在隔壁厢房,他则与郑思言独一间。

  郑思言提起温碗内的执壶就想给王献倒满,王献手盖过酒杯,“我尚在为相公守灵,不饮酒,不吃肉,将军见谅。”

  “呵,这过的清心寡欲,有什么意思,那随你吧!”郑思言说罢,自己豪饮一杯,一股仙死的酒气儿顶得他痛快地大喝一声,立即又满上一杯,“有酒有肉,才当真快活!说罢,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谈?!”

  “你回京,这暂代右巡院院首的龚平,便会将巡院首权交还给你。我妻赵绣,现就关在右巡院内,自她入京,因不肯对官家下跪,龚平似乎对她用过刑逼她服软。这段时日,她深居牢中无人照料,我不知她伤轻重。”

  “赵琇?”

  郑思言面露诧异:“我就听说了杨柳关不打而降,我以为尘埃落定,她已经——”

  他正要作个抹脖子自裁的假动作,却被王献的两道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不锋锐。

  却压迫。

  一时噎住,肚子胀气,转而狼狈地打了个酒嗝,“呃。”

  郑思言战略性地撑住桌子,一手握拳搁置下巴处,语气凉凉:“让你们见一面,确实不难。但我也冒险啊,自从我爹不明不白死了,我家不比从前。

  倘若官家因为这个事儿不高兴了......

  王献,我人直,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无官无职的白丁一个,顶多比那菜市场的汉子多认识几个字,会写些七七八八的文章,我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遑论你还算计过我几回,我们也算不得朋友!”

  王献听完,只是从容提过他的酒杯,敛袖为他倒上一注酒水。

  香气肆溢,醉香弥漫。

  他将酒推至郑思言面前,徐徐道来:“我不在朝,却仍为“官”。虽无明权,但有几分薄面。我知你与吕家四娘子郎情妾意,早年已经订过亲。

  但吕家因你家处境,对你心存芥蒂,这几年拖着,迟迟不肯将第四女嫁你,倒想逼你主动退亲。但若你肯带我见我妻,我便可帮你敲定这门婚事,这样,你就可成家了,郑将军。”

  郑思言难得的肃面沉默下来,一改方才嬉皮笑脸。

  “你诡计多端,万一......你,你又诓我呢?”

  “你今日可往吕府送张拜帖一试,明日述完职后过去拜访,看吕相公让不让你进吕府大门。等你坐上堂,见到吕四娘子,便能体味我的诚意,届时,还望郑将军,酌情考虑。”

  郑思言放下二郎腿。

  良久,吞咽了一声。

  “王献,你,你太狠了........你又将我狠狠拿捏!”郑思言垮下脸妥协,“要是此事能成,别说让你们见一面,你要住里头陪她睡觉,我都没意见,我帮你兜着。”

  *

  人间一日,牢内十年。

  春花秋月,还是寒江冰雪,都与赵琇无关了,她喘着气,不敢去摸腿上被鞭子抽到的伤,身上多日不曾打理沐浴,也犹如万蚁爬噬,又疼又痒,还浑身发涩发黏,时不时自嘲猛笑。

  “赵令悦啊赵令悦,你要我来建昌,要我忍,要我等........我一公主,却沦落至此腌臜境地,还不如,当初死了为上上策!”

  她咬破干燥的唇,咸腥的血滋润发干的嗓与口腔,鲜血刺疼她自己,使得她痛苦地呢喃一句,“你为我囚困于敌手,便要我来建昌体会一次,你这几年受过的苦吗?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

  却听得耳边有些许骚动,她从深蹲忍住眩晕,一把撑住自己,一瘸一拐地挪至牢前栏杆,死死地往外望,门开了,此处只关押她一人。

  王献走着走着,见她裙角,脚步越快,最终在空荡荡,死气沉沉的牢廊内奔跑了起来。

  赵琇有那么一瞬,眼含热泪。

  可她随即便逼迫自己将可笑的感动逼回去。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是这个男人毁了你的家,反了你的国,夺了你的子,让你受这样的罪。永远,永远不要原谅他!

  他能进来,便是如赵令悦所说,右巡院院首郑思言回来了。

  那日。

  在她军帐中。

  赵令悦交给她证物,并细细坦言:

  “公主,昭月郡主早在一年半前为先帝殉葬,我已是个死人一般,自然也无法再露面。此回,我陪不了你,只得你先去建昌,此为第二步。

  第三步,只能委屈你,先找个理由将自己关进牢内,你既已投降,宇文平敬不能杀你毁约,众目睽睽之下,你在牢内反而安全,他暂且不会对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