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22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他不想母亲疼。

  后来母亲再面对他时,已经眼中无光。

  他们身上细软在抄家时就被搜刮殆尽,母亲将仅藏起来的那只镯子交给他,让他路上敲碎,以一点贵玉向当铺换些人食。

  外婆将自己分到的馒头塞给他,其余家人见状便也都默默送出来自己的食物。

  “好孩子,你也是咱们邵家半个后人,快走吧,你走了,邵家还能留点后。”

  “你王家族谱里还有个堂哥,在兖州他叔叔家上私塾,他叫王献,出事时他叔叔叫他逃了,这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你们都是可怜孩子啊,你大了记得找一找他,清明节带他去父母坟前点一炷香,拜磕三下。”

  硬的,软的馒头夹着咸菜一起,默默打包成了一件包袱,被外婆用力捆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断头饭。

  母亲告诉他,“天不亮就走,你还小,一路上要是遇见难民抢食,你就往前跑......”

  母亲哽咽了,强撑着说,“以后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没有人能扶你了,知道吗?去了北边找到修远侯,请他帮忙善后你父亲的尸骨。好孩子,人长往来、生生不息,就跟那大雁一样。”

  母亲抚摸他的脸,“你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大雁了吗?一直跟着它们往前去,千万不要回头,不管遇到什么事了,害怕也得往前跑,不能回头找我们。”

  “嬢嬢.....”

  “嬢嬢要你答应。”

  “梵郎答应,梵郎答应......”

  那时没人能对着他直接说出死亡的含义。他还太年幼了,于是他只牢牢记住了母亲说的“大雁北飞,不要回头”这八个字。

  在路上被难民抢食他没有回头,饿的只能吃草皮也没有回头,因为被发灾饭的兵头看见母亲留下的镯子追上来时,他就拼命往前跑,还是没有回头。

  他跑到了乱葬岗里,被那两个追过来的兵头,用挖坑的铁锹打得头破血流,额旁自此留下了一道疤。

  他死死捂着那镯子不肯交出去,可七岁幼童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他们伸手就来蛮力抢夺。

  他一遍遍用稚嫩的嗓音大声咆哮着重复,“昭月郡主!昭月郡主!”

  “阿呸!烂泥里头蹦出来的龟孙,你也配喊郡主,瞎喊什么!”

  “嘿......他一个有妈生没妈养的黄口小儿怎么知道郡主称号的......你先别打。”

  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不成逻辑的胡言乱语,“我是昭月郡主特赦的人,这是他们还给我的东西,你们要抢我就去告官!”

  “算了算了,别拿了。”

  “听你的。这年头打死人了也晦气,还得我们埋。这小乞丐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玩意儿,你是不是又看岔眼了,肯定假的!”

  他趁那两个兵头说话,又爬起来继续跑,将镯子揣在内衣中。

  那一瞬他怨恨起母亲,为什么她要抛弃他?为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北上追赶大雁?

  因为母亲死了。

  但小小的他,还不想承认这点。

  真正上路之前,他回过一次头。

  那时天刚刚亮,他很快就害怕一个人,迈着双腿又偷偷跑了回去,靠近刑场时,路过了一辆推车。

  木推车被白布盖着,一只手在抖动中垂出来。

  他认出了那只手属于他的母亲,上面涂着清淡的玫瑰色蔻丹,是用外婆家中栽种的玫瑰花染的。

  那腕子处一片血痕,血都流干了。

  他愣愣地跟着囚车喊嬢嬢,嬢嬢。

  然后看他们把她扔到挖好的人坑里,跟其他死去的囚犯一起埋了起来。

  其中一个推车的老汉在牢中专门搬运尸体跟送饭,认出了他。

  那老汉拍着手上的泥土过来,推他走,“你娘让你不要回头,我都听见了,苦命孩子,快跑吧,别再回来了。”

  “我嬢嬢.....嬢嬢死了?”

  他红着眼,用小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她......别问了,快离开吧。”

  从此,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往无前,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梦将结束。

  梦中似乎下起了针细的雨,掩盖着王家几千亡魂的哭声,也打湿府衙院子内那棵半老的白山茶。

  ......

  迎着月,院子内的赵令悦刚开半扇窗,便被多出来的守门人喝退。

  自她被邵梵喝令滚出了营帐,那宋兮与刘修闻到了血腥味,都警觉起来,一眼便盯到她脖子跟手上的伤,随即也进了帐子。

  他二人很快出来,紧跟在她后面,不落下一个步伐。

  刘修出声提醒她,“直走,不要瞎转。”

  马轿就停在营地门口。

  宋兮掀开车门,“二位姑娘,请上轿。”

  当时只有秋明有些害怕,因为宋兮与刘修脸色都不对,他二人从前哪一回不是有说有笑走完的,如何也不会这样安静。

  赵令悦带秋明上了轿子,才刚坐稳当,宋兮便探过来。

  他朝着她古怪一笑,“按郎将吩咐,这车门得上把锁保险些,还请赵姑娘海涵。”

  说罢,车门被刘修大力一拍,门外几声清脆的铁器动静,门从内就打不开了。

  ......

  此时,站在窗边的赵令悦被守门人一喝,僵了一秒,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合上窗,不多久外头便听见钉钉子的声响。

  秋明凑过去,发现木窗被木板格挡,自外钉死了,只在木板与木板间露出几丝缝隙。

  月光被折成一道一道细碎的痕迹,铺在美人靠椅上,像是温柔铸就的新月弯刀。

  赵令悦合衣躺上了床,并不管秋明那满面的惊讶和疑惑。“姑,姑娘......我们这是被软禁了还是......”

  她闭上眼。

  秋明默默闭了嘴,吹了灯火卧下睡觉。

  只是钉子声吵的她也头疼,方至天亮才眯了一会儿,清早她脸上微微痒,见赵令悦的床帐没有动静,便去铜镜前看,发现脸上起了些疹子。

  “好,好痒啊......”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抓挠的手,忙去轻轻拍了拍门。

  门外开了一条缝,“怎么?哦,是秋明。”

  “哎呀我脸上起了疹子,得去药房拿点药。”

  那两人商量了几句,斟酌,“我们得的令是看住赵姑娘,你不在内。行,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秋明拿了药便是找猫,提心吊胆的,她平日里最怕猫,倒不是因为猫挠人、脾气不定,而是一摸它们,便能全身起疹子,又红又痒。

  赵令悦半道养了那只三花,洗是洗干净了,但让秋明与那三花共处一屋还是不行,后面赵令悦顾及她身体,平日就养在偏房内。

  反正它自己认路,白日跳窗出去,晚上便懒洋洋回来吃顿猫食盆里的饭,跟秋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只认赵令悦的膝盖跟手心儿。

  今儿是怎么回事?

  她脸既然能起疹子,便是触了猫毛,难不成那个懒东西走错路了,猫在她床边附近哪儿睡觉呢。

  “你在找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话,冒在秋明后背,激得她一抖。

  “呀。”她一转身,赵令悦站在她身后。

  “姑娘怎么起来了也没声?”

  “你脸怎么了?”赵令悦明知故问,“年真碰着你了?”

  “哎呀,我也不知道。今早起来就这样了,府衙里的大夫给我了些药膏,擦擦应该能好。”

  赵令悦着一身宽松的寝裙,半耷拉着眼绞着胸前的一缕发梢。

  那猫是她放进来的。

  她故意放进来的。

  因为她知道,秋明能出去。

  她越过她坐到梳妆柜前梳头发,又有些微不可见的绒毛被她的动作不经意地带出来。

  秋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感觉脸上顷刻间火辣辣的,更烧灼了。

  她忍不住挠了两把,在脸上留下几道指甲刮破的血痕。

  “你破相了?恐怕要戴面纱了。”赵令悦暗示她,又接着口是心非地说,“我回头将猫关着,不让它再近你的身了。”

  秋明浑身痒痒,又抓了抓手背,“那姑娘看到猫了吗?它好像到处乱跑。”

  “我昨晚也找了一圈,现在几个窗子俱被堵住,它肯定是发现跳不进来,就胡乱窜了。”放下梳子,喊了几句,“年真,年真......”

  她一唤,那猫便从赵令悦的木脚踏后窜出来了,秋明一拍脑袋,“果然是你,竟然躲到这里来了!害我......啊欠!”

  猫儿跳上赵令悦怀中,朝秋明瞪着圆眼睛,大声地喵呜了一声,脖子上赫然一条浅色刺花的项圈。

  “它要你别骂它。”

  赵令悦放下梳子,给猫顺毛。

  “……”她对猫比对郎将温柔多了,秋明摇摇头,“......啊欠!”

  *

  赵令悦被软禁了,倒是还气定神闲的。

  只是这阵子秋明的脸一直不见好,反见的严重起来,连着几天都是带着帷帽出门。

  宋兮一听是因为猫毛,看不下去,要秋明自己偷偷将猫扔了。

  秋明不敢。

  “赵姑娘如今寸步不能行,她还能怎么你,你有什么不敢的?要不说你是傻丫头呢。”

  “她就指着那只猫陪她解闷了,一般事又不跟我说。横班你都回来这么多回了,大郎将何时回来啊,好几天不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