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行生日宴时,便听着宫里头和宫外头一批批来的人报上生辰礼的名单。
赵琇每次必定会送她一套坠满宝石珍珠的璎珞珠宝项链,一套髹漆的磨合罗古代班芭比娃娃,还有一对盛满酒酿的经瓶就是我们熟知的宋代梅瓶。梅瓶不是插花的花瓶哦,是装酒的酒瓶。因为口部细小只可插一梅花,得了个雅称—梅瓶,宋代自己是叫它经瓶的。,那时官家赵洲所送之物也都颇踩得准她的口味......
马车一晃就行至了御街,集市的烟火人声渐褪,金红色的宫门在远处若隐若现。
赵令悦自行散掉脑中这些零散的回忆,放下了手中帘布,任凭那马车经过了正宫门,将他们从偏门拉入了宫中。
钱观潮的棺椁一进宫就被一些宫内的小黄门急忙地换了木轮车,盖了厚厚两层布,推着反方向走了。
赵令悦心中虽然很不舍,却没有问任何事。
皇宫如今易主,宇文平敬想要除掉她不成,必然还有后招,她和高韬韬不仅再没什么当主子的权利,连性命也难保,只求能早些见到赵光,暂时报个平安。
他们停在外朝群殿,靠右长庆门的角楼一处。赵令悦往高处望去,自己实在渺小,这四周白墙亘壁,只有些隔距而站的守戍禁军,和在门边值守上下钥的一些绿衣黄门。
那总管太监递了几道子名牌,出来了个御前公公做了交接。赵令悦暗地里又撇去几眼,不出意料,全是陌生面孔,这批人敛眉耷目,看样子,都是些平日里嘴巴严又当差谨慎的。
御前公公看见赵令悦与高韬韬,浅笑着行了个礼,“今日佛诞,官家此时正在资政殿讲筵,臣先带郡主去观文殿等候,官家忙完了就会过去。”
讲筵是要皇帝与大臣们以儒学讲经论史,赵令悦听罢明白,大概是在王献的主持之下,朝廷又将这赵洲已经丢了几年的文节捡起来了。
她上前一步,先是斟酌了下用词,才道,“那......请问内贵人,旧太子少保,我父亲赵光可在宫中?”
这些人面上全都客客气气,但她的心中一直落不到实处,也知道这些全是表面功夫。
那公公略思索,“赵大人今日确实也在,不过,您还是先等官家吧。”
他朝她身旁的高韬韬看去一眼。
“嗳。臣差点忘了,官家说,这高团练一路上照顾郡主多有劳顿,要臣安排人先将团练带到内庭去休息,但有几句话还要跟郡主问问,就劳烦郡主打起精神,再到观文殿走一趟了。”
高韬韬也上前一步,微笑:“郡主脚上还有伤,我还是陪着郡主去好了。”
“臣知道,臣都会安排好的。高团练放心,自去休息便可。”说罢已经一挥手,得了令的三人将才靠近,赵令悦便立刻挡在高韬韬身前,横起一手,不让那些人碰他。
“郡主这是做什么?可叫臣为难了。”
“他一路与我都在一处的,你们如今要是将他带到哪里?”
“自然是......去内廷皇宫分前朝,内廷,后苑三个大板块。。”
“内廷何处?哪个宫,哪个殿?”
她还没有被囚在宫中过,一开始就被邵梵带走了,确实不知情。此时急得问出这句话来,耳边浮现的自然就是邵梵说的那句:“你,好自为之。”
他早就料到她即将要经受这些狼狈,所以告诫她,好自为之......她恍了一下神。
退后一步,紧贴着高韬韬,那架势就是不让他们带走。
那御前公公本一直弯着腰,见她如此缓缓直起腰,脸上摆着的假笑忽然变了。他抬高了下巴,鼻孔冲着她,仰面低低地嗤了一声,“蠢货。”
虽然声调不高,倒是全能让旁人听清。
赵令悦与高韬韬二人都一齐皱起眉头,盯着他,仍旧互相扶持着,站立不动。
等那干瘪的嘴勾起又平复,他神色也就随之沉了下来,口中恢复了一贯的强调,“这个臣可不便告诉郡主了。高团练,还是请吧。”
这回,一些人上来直接将顿在当地的她与高韬韬拉开。
高韬韬乱中牵住她的手,大声告诉她,“你还有你父亲呢!等来年我还陪你挂花幡,梵梵,不要怕!”
赵令悦额前冒了细汗,用力地抓住他,想要多说两句话,也提高了声线,“韬韬我不怕,你也要保重,保护好自己!”
“你们几个,倒是给咱家用点儿力啊!”御前公公哼着气催促。
那小黄门一扯,二人紧紧相握的手掌分离。再提着胳膊用力一扯一拉,赵令悦发冷的指尖留着汗打了滑,高韬韬便与她分开了。
宦官两边架着他捞死鱼一样地往后拖,在地上拖了几步,被他一下用力扬开。他扯正衣衫上的褶皱,“你们不必如此,我自己走。”
他与呆愣于原地的赵令悦望了一眼,露出微笑,便转身大步地跟着他们离去。
那样子,就好像一年前在宫前与她离别出京时一般。
原本两个门角值戍的禁军也一起跟了过去。
——可见,车马停在右长庆门便是安排过了的,一早便叫了这二人站进来,届时便出来押送高韬韬。
赵令悦藏于袖中的手捏成了拳,五根磨平的指甲用力抠进掌心肉的旧伤里,戳破了软疤,疼得她浑身汗毛倒竖,也将鼻中的酸,由这股子痛冲了下去,发抖的腮边恢复了平静。
“郡主也该动脚了,若是这脚受了伤,还不能动,那老臣便用些别的法子,送郡主去观文殿?”
她转身,微微一笑。
“我已准备好了,走吧。”
她再无依傍,只余一身淡色缟素立于高挡威严的金色亘壁之下,纤细的身形轻柔又缥缈。
这一笑,格外潋滟。
*
观文殿中布置素雅,烟丝袅袅,浮着瑞龙脑香。
赵晟忙完过来,赵令悦也已经站得两脚麻痹。
与他一同跨入殿中的,还有钱檀山与王献二人。钱檀山见到她,注视了很久,手部有些抽动,脸色很黑。
赵晟察她行礼时,身子站的有些歪,经人一问。“竟就让她这么一直站着么,快赐座罢。”
钱檀山与王献也依次坐于赵晟左手,随即,又来了郑思言与郑慎父子二人,赵晟让他们坐在坐右边,这一下空着的四个位子便满了。
既是审问,赵令悦恐怕时间长,自己腿疼站不下去,但又不想坐下,直接从了赵晟的意。
王献了解她的性情,未免麻烦,便及时对她身后出言,“郡主体弱,请她先坐下。”
一女官过来将她肩膀突然一推。
赵令悦猝不及防,下身便狠狠跺了上去,一气坐在了殿中间。
在赵令悦心中,赵洲已经当了她十七年的官家,而赵晟她几乎不认识,连听说都甚少。不过一个同姓亲王,被邵郑两股武力合力推上了位。
赵洲、赵义还在被他软禁,赵洲的后宫全都仓皇逃跑,也许正对赵晟恨之不及。而她也与她们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赵洲的旁亲宗氏。
终究,还是敌对。
灭,灭不掉。
躲,躲不开。
赵令悦稳住心神,淡淡开口,“官家想问什么?令悦定然知无不言。”
“委屈你了,”赵晟声色与样貌都很年青俊秀,身形修长,与年轻时的赵洲还有二分相像。对着赵令悦面露善意,“你不必紧张,这段时日,你在邵卿身边可受苦了么?”
“......没有。”
第一句,她就撒谎。
“嗯。我如今将你接了回来,你安心在宫中住下,等我们问完,便先让你与你父亲见一面,以慰思亲之情。”
赵令悦便作出一些喜悦之颜,“谢官家。”
“钱学士他......”赵晟瞧一眼忍耐着的钱檀山,叹了声气,“他是否是去找你?我听人呈报他先中了箭伤,那伤是不是邵卿所致?”
“.......不是。”
郑思言闻言乍起,抬手指她,怒目:“明明就是邵渡之弄的!你在官家面前也撒谎?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郑将军。”王献以眼风汹然扫去,“正因为你我都是在官家面前,堂下更要声色明静,你如此高喝冲撞堂上,对郡主口吐粗言,已违人臣之表!还不坐下?”
“是老夫失教了!”郑慎一把拉回了郑思言,“官家主问她,你在这插什么话!还不坐下!”
赵晟等他们吵完,继续问,“那他的箭伤是怎么来的?”
“钱学士来找我,盘缠用尽于路上行乞,因为抢夺食物,被流民捡到的断箭所恶意刺伤,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满口胡言!”
郑思言拍了下桌板,胸膛起伏。
钱檀山也启唇对她言了一句,“那他为什么要去找你,他是想为你联络些什么人?”
“钱学士与我父亲是师友,对我也多加关怀,许是见我未嫁之身,屈居于边野武将手中,他担忧我的处境难堪,遂跑来找我,也确实想为我解忧。”
赵令悦气息稳当,半真半假道,“故找到了宣徽使之子,我的好友高韬韬,高韬韬去邵郎将府中看望我,被人当了刺客捉拿。好在误会已解,他已经与我一同回宫了。”
说罢,眼光转了一转,在王献身上停了一瞬。“如今正在内廷,此外,再无他人。”
王献微微地颔首。
郑慎也喘了口老气,老鹰一般的吊梢眼爬满皱纹,盯着赵令悦,嗓音如洪钟,“郡主金口一言九鼎,所出之语可绝不能有假话。否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赵令悦目不斜视:“我此言全为真,郑国公不信,便拿出证据,或是查验。”
郑慎便将吐出来的那股浊气又吸回去,哼出浓厚嘲讽的鼻音,“郡主不卑不亢,实在有魄力,比我家这个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郑思言瞪着眼,“我......”
“好了,今日佛诞,众人都该平和些,莫要针锋相对、惊天动地的。”赵晟被他们吵的头疼,捏了捏鼻根之处,继续问她,“郑卿在接你回宫的路上遇刺,钱学士也因此走了,你可知那些刺客的来路啊?”
赵令悦知道,她知道。
她将那枚竹腰牌藏在了内衣中,但是她不能拿出来,她不能说。
眼前,一边是郑国公的势力,一边是王献与宇文平敬,他们斗的厉害,哪怕站于任何一方,都会牵连己身,而坐在中间的赵晟,又怎么会是能主持公道的人?
这是她活着最大的筹码。
她不可能此时托盘而出。
“我不清楚。钱学士离去了我亦然悲恸,只希望官家能早日查明真相,还钱学士一条命来。”
钱檀山却终于忍不了了,在此时转过脸,眼睛一半红,一半黑,髯须在唇下剧烈地吹动,袖中的手打乱空气,不停地挥着。“怎么还?郡主真是年轻气盛,一言笑以天真!人去便如灯灭,他的命,是还不来了!”
赵令悦受了他的话,收起眼睑,诚心道,“中书大人说的不错,他的命,我已经还不了了。”
“昭月,你也莫自责啊。这事,我看今日就先问到这?钱卿,你还不快赶紧舒口气,别吓着她,她一个姑娘家,遇到这些事能有什么办法。”
钱檀山一咽口水,整齐袖子,“臣一时失了仪度,请官家责罚。”
“嗳,你也是情急,这有什么?坐好便是了。”
赵晟在两边安慰,充当着烟熏火燎的凌乱战局中,最温柔的那个角色。
下刻,便改了口风。
“我从前都在封地呆着,不曾多照拂到我在建昌的这些个侄女,如今都长大了。我还记得,这些姑娘里,就属你与昭明才华容貌都最出挑,让我好好看看,你如今长得如何了?”
赵令悦听了他的话,心下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