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33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她下意识蹙眉,可蹙了一下便松开,转而像是受了夸地得体一笑,抬起了头。

  “官家实是过奖。昭明公主容貌才华才是一绝,令悦之姿不过尔尔。”

  赵晟直起身,薄唇抿起向两边撇。

  他倚着椅侧黄袍加身,眼挑起,慵懒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确定了什么后,便温笑:“我看还是昭月谦虚。好,你先见见你父亲,我与他们还有些话谈,余四海——”

  “嗳!”那带赵令悦进来的御前公公过来,凑上去前,笑,“官家。”

  赵晟俯在他耳边说了些话,挥挥手,“去吧。”

  她起了身,跟那余四海出了两道门槛,就到了殿门前。

  那有一个清瘦中年的官员在门前等着。

  御前公公一见他,便将赵令悦忘了,连忙过去招呼,“侍中大人,可是官家又叫你来了?”

  “是老臣要找官家。你快快禀进去,老臣有急事。”

  余四海斟酌着,过去一步扶着他的手,殷切地道,“可官家还在议事呢,不是小的不想禀,这里面统共四张凳子,人全都满了,你看看......”

  此人,正是门下侍中郑御。

  他怀中一沓摊开的劄子,焦急道,“无论什么,你就禀官家:邵军刚刚才派人送来军报,他几万人的大军就要今晚渡河。这是未报朝廷而先起兵啊,还是在今夜佛诞涅槃之时,此举实在不妥,老臣即刻要面圣......”

  在他二人身后等着的赵令悦,也听了全部。

  她当即一愣。

  今夜,开战么。

第27章 床影暗斜(六):贞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邵梵于临门一脚之时才让人报给朝廷,赵晟此刻去拦还有什么意义......

  自大辉祖上两次杯酒释兵权之后,走到赵洲这里,不仅各督查、监军、指挥大小级乌合,且这些人底下的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转移调换去别的地方戍卫。

  ——兵如流水,而将不动。

  赵洲这样做,无非是想防止将领独大佣兵造反,故将他们恶意打散,使得“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时至赵晟半路接手之时,大辉改为大盛,可放眼望去偌大的大盛国朝,除了被赵琇带走的御林军,地方没有一只能打的大军,一个能指挥的少将。

  郑国公的郑军尚且是整个家族共同持有,再没有像邵军这样将领权利很集中,只要将一下令,兵就会群起呼应的地方壮年武装了。

  它是宇文通这个开国鼻祖将军遗留下来的,袭承了前唐大家之风的最后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从前赵洲又爱又怕,最终打压,如今赵晟得它神助,离不开它。

  佛释道盛行百年,浴佛不开杀戒已经是所有赵氏天子心中不成文的规定。

  赵晟也是赵家子弟,史上还没有哪个君王,敢冒过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邵梵他竟然有这个胆开罪佛道,还让怕事的赵晟背锅。

  这一点,不仅让在场的李四海,和听见郑御所言的赵令悦心尖的房侧全颤了一颤,连其他长了耳朵的黄门、殿前侍卫也都满面的不可置信。

  “......”李四海弓着腰,“侍中大人没有搞错么。”

  “怎么会弄错?白纸黑字!”郑御扔给他,脸色已经急的涨红,“你自己看!”

  李四海不看了,蹲下身捧起那劄子,蒙头就往里疾走去报信。

  赵令悦敏捷地让开路,才不至于被他撞了肩膀。

  不久,里头响起一阵椅脚摩擦地衣的闷酸声,引得在场人一阵牙内发酸。

  那劄子的纸册似哗啦一下子撒开,被丢到了谁身上,赵晟的责问紧跟其后,“王献,你事先知不知情?”

  赵令悦转了身,去看。

  天将黑,室内昏暗冷窒,屋外的两盏石笼中燃起了火光,可屋内无人敢此时上前去点灯。

  两道门槛后,王献穿官袍的影子在隔门的窗格落成一团青灰色,很淡,很轻,正如他这个人从前当驸马时,留给赵令悦的感觉。

  若说她后来遇见的邵梵是于苦难中脱胎换骨,翱翔起来的鹰隼,那王献就像是前朝落了灰的陈旧单鹤,一道石墙在他抬手间灰飞烟灭,他自己却永远神情缥缈平淡,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这种孤高的神秘感,曾令与他刚刚新婚的赵琇深深痴迷,偶然间,也与赵令悦吐露过。

  须弥,那青灰色的影子矮了下去。

  他一出口,便是比赵晟平静多了的四字,“臣,已知情。”

  “王献,你......是你主张恢复了文节礼制,却连这种反于道德祖训的事都要瞒着我。你还当我是你的官家吗?.......钱卿,你又跪什么,难不成你也知道?好哇,好......”

  赵晟由怒转疑的声线不断,他堂上的身形一摇,软坐了下去,急于寻求安慰,“还有谁?梅宰相也知道?郑国公,你们不会也.......”

  郑慎道,“官家,这是宇文与王家子弟的主意,老臣可不知!若知了,定第一时间来禀报官家,怎么会由他们肆意妄为,违反朝规!”

  郑思言附和:“邵渡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如若是我与父亲去打,怎么敢瞒着官家擅作主张?!”

  道道高低粗细不同的人声,闷在越发黑沉的殿内发酵,束缚在金黄的殿堂之内,出不去。

  远于常州的宫内下起了一阵新雨。

  赵令悦听得雨声,疲软发酸的双腿垮了最后那道门槛,不再听里头的争吵。

  她上前几步头靠着刷金漆的柱子,伸手接雨。

  那雨水化了焚香的味道,打在手上,触感格外清凉,一闻,还有沉水香,赵令悦微微一笑,掩下几丝困于此地的落寞。

  她之前在林中用脚抬起他下巴说的话,好像说错了。

  邵梵除了是棋子,也是执棋人,他正与王献搅动一场史无前例的风云与大雨。这样狂妄至极,目无法纪的一个人,谁又能拦的了他呢?

  但赵令悦确定,只有活在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赢,一直赢,她等着,活下去等着看他的结果。

  *

  赵晟要拟指,本该交给钱檀山这个中书,但钱檀山却行了封驳事?。

  于是这下王献与钱檀山都被赵晟一气赶了出来,下了雕龙画栋的石阶,一起跪在露天的殿外。

  风雨之中,李四海找人安排带赵令悦走,自己得趁宫门下匙前,去找能接圣旨的其他人。

  他见赵令悦不动,用力推了她一把,将柱子旁的她推了个趔趄,卒了她一口,“你没长眼睛,还不快跟着他们走?!”

  赵令悦由一个禁军压着,跟在那两个宦官身后,一个宦官为她打着伞。

  雨不大却密,积在缟素的裙角,衣物变得湿重。风吹不动,雨水泡发了她的鞋面渗入脚心,渗入伤口,凉的她脊背发毛。

  经过王献与钱檀山时,跪着的王献抬头看了她一眼。

  赵令悦接过宦官的伞,搁在她与他头顶上,以便他于雨中听清自己的话。

  她说,“你们不愧是兄弟,一般狂妄,一般无情。虎毒尚不食子,赵琇曾是你的妻子,你于她临盆时背弃了她,抛她独自在建昌,让她艰难生下了你的孩子差点没了命。”

  “……”

  “现在你已经拿了她的父亲,拿了她的弟弟,这还不够,还要跟邵梵一起将她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是啊。”王献淡笑着摇摇头。

  红色衣袍已经湿透,成了深沉的玄色,压在他脊梁骨上,衬托出他一贯斯文单薄的身形。

  他目视前方,道,“我们都曾九死一生,也许当时我们两个就该死去,因为侥幸活了才有了这些后来。我遇见了公主,虽然非我所愿,但仍旧与她成婚,耽误了她寻觅良人,确实该遭报应。”

  他说罢,仰天,让雨打在自己脸上,有几分痛苦的神色,“郡主,如若你身上背着三万八百多至亲的冤魂,冤魂一直不散去,你又会如何做呢?”

  赵令悦抿唇,胸腔忽然猛空了一块,有些呼不上来气,借着雨幕,她避开了,“这话,你不该来问我的。”

  “是,我们无人可问,你们无人敢答,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去做。”

  钱檀山在此时拍了王献一肩,叹气,“王兄你何必与她解释?”

  他转而看着赵令悦,忽然道,“微臣斗胆,也在此送郡主一言。“

  ”——所谓人各有志,不同道故不相谋。可这世上的君子之交,志同道合者为少,和而不同者才为多。我们为人臣,郡主为旧主。志不和道不同,各有立场,可我们不曾轻视过郡主,做出落井下石之举。甚至臣弟为找郡主无端英年早逝,连凶手都成迷......臣虽心痛,亦然知道这不可责怪郡主,郡主也不该对王兄满口报应,唇舌抨击。”

  赵令悦平视钱檀山,“钱中书,你不要为他打不平,我不过就事论事。”

  她提起王献与邵梵的翻案,“当年假传圣旨的是那临州刺史。太上皇也许有不察的过失,可不是罪魁祸首。他兄弟二人偏偏反了大辉,他还是驸马都尉,难道他不欠公主,不欠我们赵家么?”

  钱檀山一愣。

  王献身形一缩,雨将他打弯了腰。

  “我欠公主,但很多事,郡主你尚还不知。”

  “家国大义,利弊权衡.......”钱檀山再叹气,“忠孝与私情向来难两全啊。”

  黄门避于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拦,因赵令悦的身份在如今着实尴尬。

  她已经不属于这里,却说起这些有关前朝、灭门的过去,这都是赵晟很忌讳,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明言的的宫中辛秘。

  她一来,对着这些赵晟重用的高官,说的倒是顺畅无比。

  身后的禁军过来掼了她背一把,那油伞便被推落了地。

  “宫中禁地不可随意攀谈外臣,快走!”

  赵令悦在踉跄时,迅速地朝王献低语了三字,“高韬韬......”

  她憎恶他,却又不能不与他合作。

  之前她在赵晟面前撒谎帮邵梵打了掩护,从钱观潮一事中彻底摘离了他们,不过是希望王献能保护一下在内廷的高韬韬罢了。

  “我知道。”

  王献再次淡淡颔首。

  他捡起那伞递还给宦官,“送郡主走吧。”

  *

  进了内庭,阵雨渐渐弱去。

  地板发亮,那两个宦官与禁军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停了步,推她一跨过去,两扇门便在她眼前缓缓落合,正式下了宫匙。

  来迎她的,是又一批内侍省的陌生宦官。

  一个蓝袍的中年宦官过来,让身后的二人点起照路的纸灯笼。

  “郡主就跟着小的们走。”

  也许邵梵已经渡河,而她不知高韬韬进来后被囚在哪儿,但想着能快些见到赵光,他也许正与赵义、赵洲等囚在一处,想到此,总算隐隐有了些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