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可他张开了手,那微佝的肩膀仍旧宽阔,红着双眼,冲她点点头,“梵儿,来......”
赵令悦忘了身上所受的所有伤痛与疲倦,张开手用力地冲撞到他怀中,将她的爹爹紧紧抱住。
“爹爹......”
身后的大门在他们相拥的那瞬用力关合,无情的一声磕响,让赵令悦将他抱得越紧。
赵光抚着她的后脑绒发,和已经不剩多少肉的肩膀。收到镯子后他一夜白头,他的女儿才十七岁,人生多舛,与父离散。
赵光两眼一闭,两行热泪将将地流了下来。
唇瓣孱动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和后脑。
“爹爹知道,我的梵儿一定会活着,好好的来见我,我的梵儿受苦了啊,在外头,女儿家一定是受苦了......”
赵令悦在他怀中,痛快地哭了一场。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爹爹呢......”她松开拥抱,紧握着赵光的手看他,摇着头,泪珠又顺着腮边干涸的泪痕滚下去,鼻尖通红,脸色崩的紧紧的,眼珠漆黑发亮,有着摄人的光芒。
“爹爹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老了这样多?......爹爹,只要还能再见你一次,我这次回来,便是值了。”
看着同样境地的赵令悦,赵光千言万语,只能无奈地化作一句,“你当初非要等公主,果真如爹爹所料,没能跟着你嬢嬢她们一起渡河。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对不起,爹爹......你因为我,受制于人了。”
“怎么能这样说,爹爹如何会怪你?爹爹是心疼你啊,爹爹也怨恨自己,我如今这样子,没法再照顾你......”
良久,总算平静些许。
赵令悦四目环顾,发现正殿虽然幽暗冷窒,这内里还算暖和,陈设看上去该有的也还有,“他们有打爹爹吗?有没有饿着爹爹,冷着爹爹?”
赵光帮她把哭时,那些被泪粘在脸上额头的碎发轻手理好,捏捏她的脸,逗赵令悦一笑。
“梵儿还是那样贴心,你不用担心爹爹,虽等同囚禁,但赵晟此人,并不以暴虐取乐,他不吝冷宫用度,我们尚能够佝偻度日。倒是你整整瘦了一大圈啊......你本身子弱,以前就爱生病,才好了两年又出了这种事。给爹爹看看,脑袋上的伤,好了没有,留疤了没。”
检查完她脑袋的伤,已经好了,但看见脖子上那道细微的血痕,还有手掌心的伤疤,赵光嘴唇发抖,心内直钻着针一样的痛,连站都站不稳,脚下虚浮,人整个晃了一下,赵令悦担心他,连忙拉着他坐下。
“爹爹,我不疼。”
赵令悦受辱、受苦、受伤,仅存一性命,赵光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他对不起赵令悦,也对不起赵洲。想到什么,从一旁的盒子里去取出一件东西。
“今天,是浴佛日,也是梵儿的生辰。爹爹无能,不能再给我家梵儿办个生日宴了,手上还有一件梵儿遗失了的东西,且将它给你,算作一点安慰罢。”
他转过身,手里是一块淡紫色的碎布,赵令悦当即认出是她在雪山那日所穿的衣裳,“这个.......”
赵光露出那枚玉镯。
羊脂白玉透着细腻的绵羊毛纹路,泛着温润光泽,被他一直小心保管着,如今仍旧完好。“是邵梵在进京次日,给爹爹的。”
赵令悦一怔。
她醒来后便发现手上空空如也,落寞至极,没成想一日还能再见这旧物。
当即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润。
赵光将镯子穿过她手掌,给她戴上,揉了揉她的手腕,“玉器认主,辟邪蓄灵。爹爹完璧归赵,你一定好生戴着。”
她用力地点点头。
“爹爹方才说我们,那对面几个屋里所关的是何人?”
“是官家与太子。今日还来了个新人。爹爹听着声音,倒像是......高家的十一郎,是他吗?”
赵令悦再点头,闷道,“是他。”
“我已不知外头风云,十一郎怎会和你一处,难道这孩子去找了你?”
“他想将我救出去,可是没成功。”
赵光复摇摇头,“天命弄人。但只要你我都还活着,且还存一线希望......”
她方想对他说近来发生的这些大事,可赵光以手指在唇上一点,低声道,“你我一言一字,皆有人听去。我的好姑娘,当下要慎言。”
赵令悦明白,找来一碗茶水,用水在桌上写字。
赵光才知道邵梵今夜渡河与赵氏兵马对战,哀叹之余,摸了摸她的头,也执着手指沾水,告诉她朝廷内的情况。
他从来都不希望赵令悦会参与到这些政治的腥风血雨中去,但他也知道,赵令悦有皇女之风,大气聪慧,于是写了几个关键人物,让她凑来耳朵。
那些人在外头催促。
赵令悦起身找来梳子,将赵光一头干涩的半白长发拆了,慢慢地将他的发梳通。
梳齿上缠了几缕蜷曲的白发。
经此巨变,无人能如前,赵光真的老了。梳子在她手上自上而下,她承诺,“梵儿定会努力活着,活到与嬢嬢阿兄重聚的那日,爹爹也是,等我们一家团圆罢。”
旧重的木门带起尘埃灰土,又在她与赵光之间合上,落锁。
她不能哭。
只能面对。
赵令悦面对紧闭的门,问身后的尚宫:“他们都在这,为何我不能被关在这里?”
“女子与男子总是有别,郡主的住处娘娘另有安排。”
她只好转身跟着他们离开,将将到了那幽暗的正堂,左门却发出了些声响。
有人一下一下地拍着门,“昭月,是令悦吗?令悦!”
赵令悦跑过去挨在门上,“官家......”
是赵洲。
“真是令悦,令悦怎么回来了呀.......”
赵令悦整理好的情绪又被赵洲这急切地一两句打碎了,顿出了声:“我,我其实一直都没走。”
门的另一边,赵洲用力拍着门的手,似乎就停在某个地方,赵令悦循着声音,也将手挪到那处,敲了两下,“令悦在呢。”
“姑娘啊.......”赵洲挨着门,声音很近,但似乎哭了。
“你与公主,都还好吗?”
“公主很好,官家放心——”
“将她拉出来!”尚宫看不下去,厉声道,“郡主探视已久,也该走了!莫要耽误时辰!”
赵令悦被他们扔了出去,摔在冰凉的地砖上,眼见那大门在面前缓缓阖上,摇歪梁上的几盏破旧灯笼,栖栖遑遑。
里头的赵洲仍在拍门,幽暗的殿堂响彻前朝天子嘶哑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住,锁在寂静的宫殿与竹林之中,无人再能听到,无人再能回音。
赵令悦仰面,将眼眶中的泪水全倒了回去,
赵光的话犹在赵令悦耳边。
“你是一个女子,武力上比不过其他人,便只好使用智谋。一月前契丹前来向赵晟求亲,郑慎这个老东西为讨好赵晟,竟敢建议赵晟将你当替身,代替他的女儿去和亲,爹爹也是听闻,也不知后面赵晟是否采纳,可他们确实将你接了回来,可见多少是有此意。”
“……”
“爹爹此前尚可偶去朝堂主持事务粉饰一番,但一月前便彻底被禁足,想来与此多少有关了。”
“爹爹所知的,便是王党激进,清明,郑党老派,昏聩。他们相煎太急势不两立,极容易起内讧。公主那边的战况不知如何,但梵儿届时利用这点放手一博,也许还能在宫中保住自己。”
“……”
“你赌一注时,必定没有退路,就干脆放开胆子去做,切记,爹爹要你好,关键时候你不要顾虑爹爹的安危而束手束脚。”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赵光写的那些重要名字。
其中有一个人,她记得。
郑思言的胞弟,郑思行。
第29章 夏炉冬扇(一):在乎 赵洲当时令五万御林军携带皇亲全数退于三州这个边境北角割据,有他的考量。
赵琇在单州,而柳州在单州之前连着十三道河岸,可以运输物资,麦州垫在单州后头,有成片的麦田形成麦浪,是天下产麦的第一重地。
从天望去,三州周身都被云雾缭绕的连云山包裹,隔开了北方的金不败等外族,单州前有柳州的水、后有麦州的粮,还有山川的强势防守,可谓是屯兵的最佳之地。
赵洲昏庸了大半辈子,最后关头还是清醒了这么一回,将这块地交到后人手里,与赵晟抗衡。
自从赵洲慕然退位,大辉改为大盛,无人敢提“篡位”二字。
民间只道一支几万人的大军携着不少皇族奔去了对岸,如今邵梵携六万大军分次渡河,这么大的战事,不可能瞒得过去常州城近八十万的百姓,也必须有个说法才是。
为了堵住泱泱众口,赵晟为邵梵擦了屁股。
不仅认下了浴佛节开战是他主使一事,且之后又亲拟了一次讨伐令,然后自去宫内长明堂内的佛祖面前跪了三天,念文经以?求悔过。
据说陪着他跪的还有王献、钱檀山等一众朝臣,皆是三天不可食肉糜,不卧床休憩。
讨伐令上所曰,大概是如此:
太上皇不惑退位,前太子赵义已听命,废储归朝,而前朝帝姬赵琇不尊皇令,拒接太上皇自行退位一旨,反于三州佣兵自治,以帝姬?身份垄军,气态嚣张,是举国重患。特命邵军前往三州讨伐,带此帝姬,回朝伏法......
大辉居安一隅,以岁银贡奉契丹、金不败,永远都矮了外族一头,十七年来更是没有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过。
所以对于大盛的第一战应当会如何,十六州的众口中一时间都纷纷相谈。
这赵邵第一仗,便是在柳州金门关城门上开的打,民间说书人,时称它“金门讨伐”。
金门讨伐停停走走,打了一个月过去,柳州五座城池,已有三座城池失了手被邵军所占,邵梵等人携三万士兵往前,一万五千兵士驻扎城池,五千人转身回去,捂住柳州河岸一带的船只。
——虽然麦州有屯粮无数,但麦州多种麦,少蔬,仍需船上的一些鲜肉、时蔬供应。
邵梵此举为的是切断他们的重要食资,不论赵琇,赵琇底下那些三州的百姓日日光吃米饭,没有菜,能撑多久对她没有怨言?
是夜,一只渡鸦衔着信往单州军营飞,它的翅膀出云入水,最后缓缓栖息在了赵琇伏桌的肩头。
赵琇的儿子赵兴病了,她被传染也发了些风寒,服药后在闵皇后的坚持下,于下午至晚小睡了几个时辰。
此时看完信纸上的字,她立刻令人叫来大臣闵丛,将信纸递给他,绣了海棠的软鞋在营地内踱了几步。
“火药与粮草迟迟未到杨柳关,已比预计晚了三个时辰?。”
“这......”闵丛是闵皇后的亲兄,年已五十,一身漆黑的软甲,身材微胖,他拍了两下大腿,“按理说,应该是不会迟的,也许,也许是路上不熟悉,耽搁了。”
“按理?”赵琇一转身,纤瘦的身形晃在金红的亮衣中,头上高髻坠着八只长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齐齐摇动,叮铃作响,面上脂粉造就的妆容无瑕,额心描了牡丹花钿,仍旧是一朝帝姬的雍容风华。
“杨柳关有成群的杨树以作掩护,易守难攻,我令众军撤入杨柳关,为的是等待反攻夺回失守城池。”
赵琇沉着脸,不容私情,也容不得他支支吾吾,拔高了声,“监知也知保住杨柳关,至关紧要!我不过小睡一场,监知没问过我便办了,五车粮草,五车火药,你到底是安排谁去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