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74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只是被他轻轻一碰,她都吸了口气。

  “我疼。”

  “对不起,我轻点。”他的手往上,摁了她手腕上几处穴位。

  瞬间,一股子浓酸朝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钻进去,顶得她脑袋发麻。麻过之后,整个手掌的血液在奔腾,酸疼不已的地方似乎好了不少。

  赵令悦盯着自己在他手里的胳膊,“你还会按摩啊?”

  “这不叫按摩,叫穴疗。”他将她的胳膊放回她膝盖,“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烤好了鱼,再帮你按。”

  “快去吧。”

  赵令悦的手羞涩地缩回袖口。

  他微微笑。

  转身而去。

  火烧到湿柴,霹雳吧啦地暴出不少火星子,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可是又不能喝海水,一旁的邵梵再将那串起来烤至金黄的鱼翻了个面,递给她。“已经熟了,小心烫口。”

  赵令悦面上露喜,点点头雀跃地接过,左翻右翻,微微张开了嘴,却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他收拾着还在火上的其他烤鱼,了然地提醒她:“海鱼肚子处肉多肥甜,鱼背处刺大规整。”

  赵令悦往衣服上抹抹捏树枝沾上的烟灰,上手小心地去掰了一块背处的鱼肉放进嘴中,昂着下巴细细咀嚼。

  邵梵一直盯着她看,“味道如何?”

  她一挑眉,将那整个鱼串递到嘴边,直接用牙开咬,吃得津津有味。

  他唇角勾起,笑着去拨旺柴堆中的火苗。

  “慢慢来,吃不够还有。”

  这架势,像是尽职尽责的伙夫。

  赵令悦随意用手揩了下唇边沾上的油脂,边吃边用胳膊搡了他一下。

  “别弄那些个了,你也吃啊,我们都饿了一天一夜了。”说着去架子上捡了块大的焦黄的,塞到他手里,“别干活了,先吃。吃完了你再教我怎么烤。”

  “好。”邵梵看着她的样子,笑。

  架子上的鱼很快吃完了,他们又放了一批在火上备着明日的口粮。

  蛮奴吃饱了生肉贪暖,也趴来火堆旁磕眼。赵令悦见此情此景,望去无垠的深海黑夜,只觉得她前两年有些悲惨,这一年太过荒唐。

  大冬天,竟沦落到两人一狗,在一个荒芜的岛礁上,生火烤鱼,荒野求生。

  便无意识地哂笑出了声。

  邵梵正拉过她的一只右手,帮她穴疗按摩,闻此声,“突然的,这是笑什么?”

  “不是笑你。”她用左手提起一根棍,百无聊赖地去挑烧完后的火炭,过烫的热气舔着脸颊跟脖颈,将她思绪蒸得滚麻,“就觉得,人生如梦,笑我自己呢。”

  “邵梵,如果宋兮真的能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去,你平定了鲸州战乱之后,还想做什么?”她看着他英气刚硬的脸廓,轻声问,“整个大半生,你都在为了王家复仇,那除了复仇,你就没有什么是自己想做的吗?”

  邵梵不语。

  那只宽阔带粗茧的手,在她弹软洁白的肌肤上滑动,勾起她身体深处的几丝酥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要弄了”便欲缩回去。

  却被她捉着,继续舒缓那些穴位。

  “我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它在我看来,只有.......”邵梵看她一眼,她在火堆边周身毛茸茸的,眼眸极璀璨,有些可人。邵梵舔了下唇,直说,“只有矫情。”

  赵令悦轻不可闻地回了一句:“哦。”继续撩着棍子尽头的那堆柴灰,“我是很矫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索片刻,“我也有一个答案。”

  她看过来,眼中倒映出他在火苗内微小模糊的轮廓,挪了挪,靠他近一些,歪着头:“嗯?那你说啊。”

  邵梵却再次斟酌了许久。

  诚然,他不是一个性格外放的人,行为谨慎内敛,若有必要,城府极深,动用酷刑杀戮达到目的,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但是在他陈旧到不能回头的记忆里,仍于邵季荨与王凭夫妇的血脉中,继承了些破碎的信念。

  邵梵脑中冒出年幼时父亲的脸,与那个印象中一直引导他爬起来的形象,一同启唇。

  他对着赵令悦的眼睛说,“人的一生很短,便只能做好一件事。我要护一座城池,修一道长城,爱一个女人,养育一个孩子。”

  就像他的父母那样。

  这样温柔的过分的话语,单纯的有些痴心的梦想,怎能被相信会出自他之口?

  赵令悦闻言,自然也就愣了很久。

  他又何曾跟第二个人说过这些,梗着脖子,不敢让她看出自己此时不自在的情态和任何退萎,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火堆炙烤着鱼肉,余下的热全都聚在了她的胸口与脸颊上,赵令悦被他这番话弄得想逃,却逃脱不开与他的对视。

  但她还是不敢承认,也不敢发问——他都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在浴佛节开战屠了佛了,竟还藏着这种赤子之心么......

  脖子僵着转不过头,赵令悦抬手掩面阻断与他的对视,“我知道了。”喉头里如有沙子在来回地硌,干得厉害,她张开一些指头缝偷看。

  猝然与他对视,忙又合上。

  如此转过身体,靠在半边石壁上侧身,仍感觉背后那道视线还在跟着,她叹了口气,放下手睁眼望着黑夜里的空气与浪潮,闷闷酸酸地道,“我.......姑且替你记下了,现在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说罢,硬着半边身子躺平了,手垫在半边脸上,闭眼就装睡。

  火星子爆裂的声儿一直未曾断过,噼里啪啦的,很温暖,她有些困意,下意识搂住自己的肩膀寻求安全感。夜深了,一件带着枣树甜暖气息的外衣,盖在了她蜷缩的身体上。

  她忽然抓住那熨贴在肩上的手,不让他走,在梦中没头没尾地呢喃出一句,“护什么城池.......”

  梦外人轻声回答她:“护什么城池都好。只要城池里,有你。”

  不知她是否在梦中听见此话,鸦卷的睫毛颤了颤。

  *

  邵梵与赵令悦先后跳下海的当晚,五千多梁人被邵梵带过去的援军所灭。

  三皇子梁越果然以此为开战之索,唆训他只不过是要阻止他们鲸州人越界取水,挎抢资源,正当反卫,却被尽灭。

  其残酷无理实然违背了国家法矩,梁越因此出兵,捍卫国威。

  明眼人虽都知道鲸州与梁不宣而战,是梁越的阴谋,但梁越却将责任推到鲸州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们先违背规定,他这样做,是要联合金人,以破坏当年割幽、云二州的割地律令为首,对鲸州发起歼灭之击。

  金人与从禹城不断出兵的梁人都聚集在洛南关下,不仅要将他们打输,还要将洛南关彻底摧毁,破开国门。

  姚庭也知道洛南关的重要性,发动厢兵与邵军一起,在洛南关跟金军梁兵对抗,邵梵失踪,邵军暂由宋兮跟其他副将顶着,在城门前指挥,但他们都不是邵梵。

  没了邵梵,这支认人的军队,便要从此废掉一大半了。

  邵梵必须要救。

  可他生死未卜。

  据山上回来的人判断,他们必然冲到了禹城,宋兮一听,只想打下禹城,找到邵梵。

  遂当即在洛南关内一拍桌案,将沙盘拍个粉碎,狠狠往地上猝了一口,“呵,姚相公!隔着十万八千里路,这封奏请出击的急报何时才能到建昌?我不可能不管郎将,邵家军不能没有郎将,你们都让开,我要带兵出去,这个缩头乌龟老子踏马的不当了!”

  姚庭拉住他,“宋将军三思,这是违旨!”

  “你当我怕啊?!王参知知道了,梅相知道了,也不会不让我救!就算抗旨我也要去!”

  于丛生上前拦住他,宋兮暴怒着挥开他,“起开!”他拿剑直指他脖颈,“三天了,谁也别拦我!”

  于丛生看了一眼无奈的姚庭,半跪下去,喘气抱拳,“敌人还在关外,宋将军此时不能走!郎将我们肯定要救,已派出了一队人乘船沿海搜寻,也许不久后便有喜讯!

  若此时你贸然出关,变守为攻,那梁越扣给我朝的帽子就扣死了,你若出关突围,打入禹城,凭邵军铁血实力也许不难,可这之后他屯兵反击,一路北上也都有了机会啊!”

  说罢垂手抬拳,目眦着咬声道,“下官求宋将军,一切先顾全大局!”

  “娘的......顾全大局!”宋兮将剑锵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看向姚庭,“姚相公,我是个粗人,打了这么多年仗,只相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软被狗欺!金梁都是白眼狼,你不打他们,只想着躲,他们以后就不会北上了?!只会北上得更快! ”

  “......”

  姚庭黑着一张脸,没反驳。

  “若郎将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抓来那梁越鞭尸!今天是第三天了,一个人不吃不喝五天,也得嗝屁了,五天你们手底下那群喽啰,还找不到郎将,我就出关去打禹城!没得商量!”

  *

  邵梵的腿养了三四天,可以走动些。

  到了第五天,赵令悦有些撑不住了。

  这五天她没有喝到一口能喝的淡水,嘴唇已经干到皲裂,日日吃捉来的鱼,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吃第一只还行,但现下一闻到鱼腥味儿就胃里一阵翻涌。

  她抱膝看着又一轮夕阳,恹恹道,“太阳下山了,又一天过去了......”

  邵梵沉默刹那,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抬眸,“怎么?”

  “我们上去。”

  “上礁石么?”

  他点头。

  赵令悦将手交给他,被他牵起来,她盯着他的那只脚,“礁石太高,你的脚也还没好啊。”

  “已经能动了。”他牵住她的手缓缓地走。

  后头,蛮奴也踩着他们的影子跟随。

  “可是上去了又能作甚,”赵令悦拽了下他的手,“我们又不能逃出城。”

  “不能逃出城,但是我想带你看看落日。”

  邵梵在她面前站定,柔旭一笑,“要不要我抱抱你?”

  “.......”

  礁石下是海崖,礁石上是浅滩,视野广阔,能众揽海洋与海洋尽头,连绵不尽的大好山川。她累极了,坐在那儿,身体因为缺水不断打抖。

  邵梵侧了侧身,拍拍自己的背,“靠上来。”

  赵令悦垂眸,身子一歪,靠上了他的脊背。

  抓在邵梵背上一起上岸的蛮奴,蹲在他们脚边,呜呜咽咽。

  他们背靠背,二人一狗坐在悬崖之巅、海面之上。

  高处的海风将他们二人的碎发尽数往后撩去,壮阔的落日与海上如丝的彩霞展开成一幅壮美画卷,铺在二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