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朝华身子振动,若非自幼学习礼仪,杯中茶水非得倾倒出来不可,她略略收神道:“裴世子宽厚和善,雅量高致。”
邓太后笑了一声。
朝华说完微侧着身子垂下头去,大家闺秀害羞时的标准姿态,任谁瞧了都挑不出一丝错来。
邓太后又笑了,她笑得像全天下每一位慈爱的外祖母那样:“阿忌是有许多好处,但和善么,他只对喜欢的人和善。”
余下的人绝享受不到此种好处。
“外祖母。”裴忌无奈。
朝华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着,她知道这些大概是真话,但太后叫她来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邓太后依旧像个疼爱外孙的老祖母那样点头:“好,不说这些。”闲话家常般望向朝华,“听说你娘久病,她病的如何了?”
朝华老实答道:“民女的母亲这些年得净尘师太施针,虽未大愈,但也安稳。”
“她还不认识你?”
朝华黯然摇头。
“真是可惜了。”
朝华涩然道:“师太曾劝民女,悲欢万状,合散如烟,望我能早脱迷津。”
殿内仙鹤万春的铜烛台上插满长蜡,时不时便响起一二声烛花轻爆声,邓太后望着墙上仙鹤的影子良久不言。
当年净尘也是这样劝她的。
先帝有许多儿女,她却只有一子一女,她最宠爱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送出去和亲。
殿外风细雪坠,殿内灯花轻簇,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风吹书页那样在邓太后脑中翻过。
再看向朝华时,邓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调也轻了些:“你是个有心的姑娘。”
不等裴忌再次出声,邓太后指尖微抬,太监将她扶起,宫婢前后簇拥着为她整理衣冠。
朝华知道邓太后这是要重回宴上,赶紧跟着起身。
没想到邓太后却说:“外头挂了这许多花灯,阿忌,你带她看一看去。”
太后说完步出偏殿,太监宫婢鱼贯而出,殿内只余下两个守灯宫人。
一直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朝华才直起身来,望向裴忌,等他开口。
就见裴忌被她一看竟微微侧过脸去,握着眼纱的手紧了紧。
“世子不必蒙眼,我不害怕。”他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点绿,绿得并不重,眼纱全揭下来,他的相貌也并不很像外族人。
只是肤色略白,眉毛深浓。
裴忌微微一笑,他将蒙眼纱收入袖中:“宫中观花灯的最佳处是引仙桥,容姑娘不妨与我同去赏灯。”
太后发了话,不去也要去。
朝华说完不怕就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推轮椅,仔细看时见那把椅子后头并没有扶手,裴忌双手使力,竹轮椅就自行滚动起来。
裴忌口中的引仙桥架在太液池上。
此时湖面结着厚冰,池上却莲花“盛开”。
有伞状荷叶灯,有全开的荷花灯,还有彩扎的采莲小舟,穿行在荷叶莲花间,一派西湖六月的风光。
裴忌道:“此地清净,说话也更方便。”
两人一坐一站,前后都是结了冰的湖面,除了远远站着护卫外,只有湖上点缀的灯景,不论谁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容姑娘应当听说过圣人久病。”
“是,听说圣人久为头风病所苦。”这事天下无人不知,只是进了京才知道原来圣人病得这样重。
裴忌点了点头:“圣人的头风病每到发作时便神明无主,喜怒难禁,如……”他越说声音就越低,“如有邪祟附身。”
每说一句,朝华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这些全是母亲发病时的症状。
湖上来风吹得朝华差点站立不住,紧紧拢住斗篷,伸手扶住红桥栏杆。
裴忌眉眼间皆是松快笑意,好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那本就比寻常人更深邃五官因笑意添了些明亮光彩。
“方才我还真怕你会说出些什么来。”没想到她应对这样好,不仅能骗过官差,还骗过太后。
裴忌看朝华倏地身子打颤,以为她怕冷,低头从袖中取出手炉。
他的语气实在过于稔熟,动作也过于自然。
容朝华伸手接过暖炉,认出是梅林中她给他的那一个。
这个暖炉不过是忠义侯府上待客用的手炉而已,他竟然一直留着。
朝华将手炉拢在怀袖内,把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裴忌看她接过了手炉,眉目间还难得露出了温驯的神态,眼中笑意更深,宽慰她:“你不必慌张,往后任何事都知而不宣,像今日一样应对就好。”
寒风吹拂过冰湖湖面上的彩灯荷花莲舟,冰面不动,彩灯在动,好像真的浮在水上一样。
出除那些枝枝蔓蔓,朝华理出头绪来了。
投向裴忌的目光带了些微妙,那句知而不宣,他才刚说过,就被她抛到脑后。
朝华上前一步:“裴世子教导得很是,但我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世子。”
裴忌意态安闲,笑意不减:“你问。”
“世子的胳膊,还麻不麻?”
第118章 绿眼
华枝春/怀愫
朝华这话出口, 就见裴忌身形微滞。
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的,没想到还真让她猜对了。
裴忌一直都面朝着太液池, 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朝华,看到她身子打颤,都只是侧身将暖炉递出去。
此时此刻却忍耐不住半侧过身来望向她,不待回答她的问题,目中便怒气凝聚:“你的胆子过于大了。”
那点怒气还没凝聚成形,便又消退,见第一面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世子若不想让我猜中, 便不该留下这么多破绽。”朝华拢着斗蓬, 声音不软不硬, 不刻意示弱, 也没有显摆聪明的意思。
裴忌到此刻才将她看仔细, 她暖袄上缀着一层风毛, 斗蓬上又是一层风毛。
今日进宫,她的衣裳想必都是仔细挑选过的,裙衫皆是淡金绣年景葫芦的, 领口袖口的风毛配的也是淡色。
雪茸茸的风毛将朝华整张脸圈住大半, 给她凭添了几分乖顺。
但张嘴一句乖顺的话也没有。
夏青赵轸远远守在太液池边的宫阁檐下, 此时天已全黑, 除了冰湖湖面的西湖景色外, 曲桥回廊处处张灯, 人在景中如在画中。
他伸胳膊捣了捣赵轸:“赵大哥, 我们主子跟容姑娘真是配, 你说主子成婚,咱们是凑份子呢?还是单买贺礼?”
还是凑份子更好, 大家凑一些,买个像样的礼。
夏青喜滋滋伸出两只手,框画似的框出引仙桥上两人站立的那一处,这要是能画下来多好?说不定单凭这幅画他就能跟主子换五进的宅子!
今天元宵节,赵轸又当差,没能回去陪老婆和妹妹,正盘算着要给老婆带闹娥儿,给妹妹买枝糖葫芦。
他知道的夏青多些,听到夏青这么说,拍拍他的肩:“青啊,你想多了。”
主子这会儿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引凤桥上二人正相望,朝华缓缓说着裴忌露出来的“破绽”:“十三针的事,就只有扒船贼知道。”
单这一句,一通百通。
太后的试探,裴忌的突然出现,似乎都是围绕着净尘师太的故人情谊和……裴世子的小儿女情事。
但朝华猜出太后真正想问的是十三针,裴忌真正想拦的也并不是赐婚之类的事。
这大半年来,朝华一直不解,为何净尘师太明明可以施针,却不救治母亲?十年之前娘的病还没有那么重,那时候施针,说不准娘会好的。
因为疑惑未解,她也不敢贸然在母亲的身上施针。
直到方才裴忌说起圣人的病,她心中升起个“大不敬”的猜测。
净尘师太能治病,也能让人生病。
裴忌那双隐隐带绿的眼睛,轻轻阖了阖,扒船小贼,原来她心里是这么叫他的。
朝华依旧觉得古怪,她上前半步:“世子怎么知道我不会用那个针法,万一我要是用了呢?”
太后不就知道她也会?容家确实是官宦之家,但若是有未出阁的姑娘翻船死在了西湖里,那也至多办场体面丧事而已。
裴忌抬眉望她:“既然给了你,自然做了准备。”
朝华先是蹙眉疑惑,跟着倏地明白过来:“是萧老大夫!”
萧老大夫出现的时机恰恰好,一个带着孙女,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虽在太医院没有正经职位,但他精通医理药理不说,还能指点她的针灸术。
她新学针法不敢贸然下手,只要她用十三针,萧老大夫就会报给裴忌。
朝华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想起萧老大夫那不修边幅好吃懒做的样子,还是无法将他与“耳目”联系起来。
萧老大夫不光好吃懒做,他还唠叨多言,吃饱了就埋怨自己在太医院怎么也混不上去,告诫孙女这辈子也别想当医女,医女比医工还要苦。
裴忌看透朝华疑惑的神色,禁不住要笑。
老萧那人就是那样,要不然怎么骗得过那么机灵的小药僮呢。老萧是他的耳目,药僮是容朝华的耳目。
他又是一声轻叹:“你聪明的太过了。”
朝华却闷着声:“当真聪明,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
她又一次请问:“请问世子,我还有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么?”
裴忌睁睛说瞎话:“没了。”
那就是还有。
朝华的脸仿佛被腊月寒风吹得冻住,她看了眼裴忌,有意不去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道:“灯已观过,可否回宴上去?我祖母该等急了。”
“可。”他话音一落就自行转动竹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