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王不在家
世事难测,她怎么能想到有一日她还能看到他们一起出现,一如十几年前的模样。
就连那悲伤神情都和往日一般无二。
然而此时的夏侯瑾穆看着这般情景,已是面色冷沉:“止澜,你还不下去?这是做什么?”
夏侯止澜望着夏侯瑾穆,深吸口气,咬牙,倔强地道:“父亲,他们捆绑着的女子便是阿雪,我不会认错。”
他声音有些哽咽,但足够倔强:“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狠心不认她,不过没关系,你不认她,我认!”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夏侯夫人哭得脸色苍白,身体也微微颤抖,她压下细碎的啜泣,望着夏侯瑾穆:“瑾穆,你怎可如此狠心,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当年明明答应过,要爱她若珍宝,结果你如今却这般待她,你怎么可以——”
就在这时,束缚着夏侯见雪的绳索不知为何一松,夏侯见雪扑腾着,竟然挣脱了堵着嘴的巾帕,她能说话了,连忙大声求救:“母亲,母亲救我,他们要杀了我,求求你,母亲救我——”
夏侯止澜和夏侯夫人原本不曾看到夏侯见雪,如今一见之下,顿时倒抽一口气。
夏侯止澜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夏侯夫人更是眸露惊恐,身体颤抖,险些晕过去。
宁王微微挑眉,笑看了一眼夏侯瑾穆:“竟有这等事,这个女子竟果真是夏侯家的女儿?岳父,如果这样的女子真是夏侯家的女儿,那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声音轻松含笑,尾音带着几分戏谑或者惊讶的意味。
夏侯瑾穆的老脸一下子红了。
他一生傲慢,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嘲讽过,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狼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儿!
他再没了之前的犹豫挣扎,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场上一切,语气冷沉威严:“那个女人不是阿雪,她只是出身教坊司的下贱女人,和我们毫无瓜葛,哪个胆敢再提此事,统统逐出夏侯神府。”
说着,他抬起手,命人将这两人一并带下去。
夏侯止澜气得脸上通红,双手颤抖,他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为了你们夏侯家的颜面罢了,你为了夏侯家——”
这时便有人上前,拿下夏侯止澜并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巴。
夏侯夫人见此,几乎崩溃,而夏侯见雪被人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
她哭哭哀求,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近在咫尺的母亲。
夏侯夫人含泪道:“阿雪你且忍耐片刻,我一定会设法,一定会设法救你,你别怕,阿雪——”
在这场闹剧一般的荒谬中,夏侯止澜和夏侯夫人被带下去,场面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都陷入微妙的沉默之中,没有人再说什么,甚至也不需要辩解或者虚假的客套。
宁王含笑拜别了夏侯瑾穆,带领人马就此离开。
官道蜿蜒,一眼望不到尽头,旌旗猎猎之中,宁王的行伍缓缓前行。
滚动的车轮带起阵阵尘土,阳光透过罩有黑油布的马车缝隙洒进车厢内,照在飘浮的尘埃上。
哒哒哒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声夹杂在一起,这种声音一如世上许多重复的枯燥乏味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罗嬷嬷瞪着一双小眼,探头探脑地钻入马车,一眼却看到了地上趴着的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身形纤细柔弱,散乱的长发狼狈地披散在她肩膀和背上,她不管不顾,就那么茫然无助地趴在那里。
罗嬷嬷看到后,心痛不已:“娘子!”
她自然已经知道事情始末,知道夏侯氏并不曾认夏侯见雪。
她扑上去,抱住了夏侯见雪;“娘子,没事,没事,还有夫人,夫人一定设法救你,兴许这是权宜之计……”
夏侯见雪自从离开夏侯神府便是呆滞的,她犹如一缕幽魂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罗嬷嬷爬过去,就要扶起她,谁知道这时,她的动作突然顿住。
她神情大骇,颤声道:“娘子,娘子,你的脸,怎么了!”
夏侯见雪茫然。
罗嬷嬷哆嗦着手拨开夏侯见雪散乱的发丝,一看之下,震惊得瞳孔收缩。
夏侯见雪此时正是悲恸时候,哪里顾得上其它,见罗嬷嬷这般,才麻木地摸着自己的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她摸着只觉自己的脸依然平滑,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罗嬷嬷倒吸一口气,忙道:“没,没有……”
她的声音颤巍巍的,透着彻骨的绝望,夏侯见雪猛然意识到了。
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出现在夏侯神府大厅中,她的父亲以及其它所有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是她当时急于和自己父亲相认,根本没细想!
她疯狂地要寻找铜镜,她要看看自己的脸,最后终于找到角落一碗凉汤,她端起来,对着那碗浑浊的汤看自己的脸。
在晃荡的汤水中,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看到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罗嬷嬷忙过去,抱住她:“娘子,别怕,这是能去除的,能去除的……”
谁曾想,在夏侯见雪那如雪的肌肤上,此时竟然被刺了雕青!
所谓雕青者,便是在脸上点青,而夏侯见雪脸上的雕青竟是一只五彩飞鸟,横跨额头脸颊,并有彩色羽毛零星蔓延至下颌并颈部,周围点缀以细巧花卉飞蛾,其余空白处还有淡淡栗色的底纹。
而在脸上颧骨一处,又特意刺了一个惹眼的“罪”字。
乍看之下,这面庞妖艳妩媚,既诡异华丽,又勾心夺魄。
罗嬷嬷后脊梁骨发冷,浑身簌簌发抖,眼前发黑。
若说大晟也不是没有面部雕青者,但一般是那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为寻常人等所不齿,朝廷中子孙荫补或科举殿试,都要搜检身上有无这绣体私文。
这还是外面郎君,若是寻常闺阁娘子,但凡良家娘子,又有哪个可能去雕青!
只有那些不顾体面的教坊司孟□□子,刺了淫戏在身体肌肤,陪客人饮酒时,来了兴致便裸裎示众,用那面庞上妩媚风流之相来哗众取宠,这都是下等末流,上不得台面了!
更不要说脸上那个“罪”字,只有遭受流放的犯人才会刺上,一旦刺上,一生都是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若要消除这些点青,也只能刮掉脸皮,弄得面目全非!
罗嬷嬷抱着自家颤抖战栗的娘子,自己也是浑身无力,几乎栽倒在那里。
千娇万贵的娘子,夏侯氏的嫡女,竟然被刺上这样
的一个字,这是一生的耻辱!
而此时此刻,夏侯见雪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父亲眼神中的犹豫和挣扎,明白了那双明明伸出来,却又颤抖犹豫着缩回去的手,更明白了母亲和兄长眼中的惊惧。
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哆嗦着,就在这冷颤连连中,想起那一晚宁王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他的王妃知道点青,而自己不知道,他要自己学点青。
说回去后父亲认她,他就放了自己。
他其实早已经笃定,父母并不会认自己了。
她不再是夏侯见雪了,永远都不是了。
她陡然爆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声音疯狂而颤抖。
回程路上,青葛依然负责看守马车,不过相比于来时的四个暗卫同时看顾,这阵势小了许多,如今只青葛和另一位暗卫看守了。
夏侯见雪一路上很不消停,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有时候会发疯一样地尖叫,还会用脑袋去撞马车壁,把脑袋撞得鲜血淋漓。
因罗嬷嬷已经被带走,只有一位老嬷嬷负责照顾着夏侯见雪。
这一日抵达一处驿站,青葛突然发现那位照顾夏侯见雪的老嬷嬷一整日不见了,问起来才知道得了风寒,因没了这老嬷嬷,便也没人给夏侯见雪送饭了。
她似乎已经饿了一整天……
青葛略犹豫了下,到底对另一位暗卫道:“我进去看看。”
那位女暗卫淡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显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女子被夏侯氏放弃后,她是生还是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青葛径自走到马车前,她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很轻微的呻吟,几乎淹没在外面那枯燥的声响中。
待揭开垂帘看过去,却见夏侯见雪正艰难地蠕动着身子。
她之前昏过去了,才刚醒来。
此时的夏侯见雪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随着马车的颠簸,发丝抖动间,隐约露出苍白如纸的嘴唇。
她的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衣裳凌乱脏污,世家门阀千金的高傲早已不复存在,就连泪水都仿佛干涸了,眼底只有麻木的绝望和疲惫。
夏侯见雪痛苦地呜咽了声,如同一条蛇般左右摆动着脑袋。
她也许想死,但活活饿死毕竟难受,所以出于生存的下意识,她在寻找能入口的。
青葛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夏侯夫人的话,她说当时阿雪饿得啃手指头。
所以这是夏侯见雪第二次挨饿了吧。
第一次挨饿,夏侯夫人让她吃了自己,第二次,她该吃什么?
这时候夏侯见雪也听到了动静,她浑浊的眸子泛起希冀的光。
她猛地抬起头来:“饿,我饿……”
不过她话说到一半便看到了青葛。
她眸中流露出惊惧和提防,犹如街头被打怕了的一条狗。
之前她曾经痛斥过青葛,她知道青葛不会善待她。
青葛垂着眼睛,望着地上如同蝼蚁一般的夏侯见雪,道:“想吃东西是吗?”
夏侯见雪咬着唇不吭声。
青葛拿出怀中的薄刃。
带着森寒之气的刀落下,夏侯见雪一个瑟缩,她抽搐着身体,惊恐地望着青葛。
青葛看着她眼底的惊惶,并没言语。
之后她的薄刃割断夏侯见雪腿上的麻绳,夏侯见雪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可以活动了。
长久的束缚在脚踝上留下红痕,两腿麻木,夏侯见雪两脚缓慢地蠕动着,交替摩挲着自己的小腿。
青葛淡声道:“要吃饭吗?”
夏侯见雪听闻这话,呆滞的视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