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一段文字,一首乐曲,一尊石像……无数前人的点滴累积,汇聚成我们现?在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倘使祖先有灵,必会在璀璨星河望着今人,能否将他们的心?血流传下去,能否再?奉上自己的一丝丝成就……我自知力量微薄,却也从?不认为人生虚妄。”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便仿佛那璀璨星河。
“你今天?……格外好看?。”孝瓘在她耳边轻语道,“你今天?……入月了吗?”
清操莞尔。
“没有。”
彩云逐月,房中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当眼前浑浊一片,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敏感。
近处的墙壁散发着咸腥的潮味,远处的浪涛恰似低啸的巨兽,穿窗而入的好风竟也幻作巨兽吞吐的气息了……
“怎么这么黑……你怕不怕?”清操颤声问孝瓘。
孝瓘握着她冰凉的手,“自有你后,我已不怕黑了。”
清操的手渐渐恢复了暖意,她窝在他怀中小声地笑,“那你当如何谢我?”
“唯以此身相报。”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一股气流蔓延在她耳廓,又簌簌地流入她的耳窝中。
清操笑着,怕痒似的地躲了,却又以同?样的招式袭上他的耳畔,悄声言道:“那今晚……可得让我省些气力……”
朝阳透入眼底,红彤彤的一片暖意,清操懒懒地开眼,入目是他恬静的睡颜。
她用指尖浮在他的眉心?,看?他睁了眼,索性?将唇贴过去,想?在他额上留个浅浅的印记。
他却故意向上仰,致使那唇瓣刚好落在他的唇上
。
她抿着唇笑。
他们坐在石桌边吃早餐。
早餐是新鲜的鱼脍,既无盐也无酱,多少有些寡淡。
“海边应该不缺盐吧?”
孝瓘停了筷子,若有所思道:“缺。”
吃完饭,他们继续沿海而行。
海岸边的滩涂渐渐开阔,开始出现?些“田畦”,再?往前走,便是草棚,棚中青烟漫空,非常呛人。
清操边挥手扇,便剧咳起?来。
孝瓘忙带马往海边去,与草棚间隔开一段距离。
“好些了吗?”
清操嗽了嗽嗓子,问道:“海边种田用火吗?怎么这么呛?”
“这些‘田畦’是海泥堆积而成的,经过多日暴晒,形成‘卤盐’,再?把卤盐运到草棚的大灶中煮,所得便是盐了。”②
“啊!这就是青州盐场!”清操兴奋起?来,不过很快察觉到异样,“这么大的海,怎么才这么点草棚?难怪军中、市面的盐如此紧俏了。”
孝瓘叹了口?气,“我也是到了青州才明白缘由。这些盐场并非官营,而是青州几?大豪族的私灶。他们把盐按市价统一卖给官府,而官府仅征些灶税。为了卖出高?价,他们就联合在一起?,刻意压低产量。”
“那为何不收归官营?”
“盐丁均为大族家奴,若改为官营,便是断了他们的营生,有与细民竞利之嫌。”
“那豪族压低产量,很多盐丁也一样没活干了啊?”
“你说的对。譬如我们昨夜所住的石屋,以前就是盐村,现?在那里的人很多都迁往内陆,或改作渔民了。”
“就不能官私兼营?”
“其实我已向朝廷请款修建官营大灶了,但奏疏被太上皇帝驳回?了。”孝瓘皱着眉头,重重叹了口?气。
清操拍了拍他的手背——听说太上皇帝正在晋阳大修宫殿,因为那里没有适合新帝的居所。
自海边回?到岚院,清操便染了风寒,高?烧了好几?日。
好容易退了烧,她却仍觉身上惫懒,不愿多动弹半分。
适逢孝瓘准备迁回?东阳刺史府,清操便瞒下不适,陪他一起?收拾东西。
启程那日,她硬撑着赶了半日的路。
孝瓘带她入了后院,院中有一片莲池,池边有水榭。
清操凭栏赏莲,翠茎红莲,娇艳欲滴,在她眼中却陡然幻作黑白,她惊慌地望向孝瓘,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她就这般无知无觉地从?栏杆上翻入池中。
孝瓘饶是反应迅速,也只抓到她的衣角,衣料“嘶啦”一声,断作两片,而她已然落水。
孝瓘一阵心?慌,丢掉手中的半截衣袖,一跃纵入水池。
他一把托住清操的腰肢,使她的脸能迅速浮出水面。
她的头无力地歪垂,颓然栽进他的怀中。
他用手晃了几?晃,她却双目紧闭,没有半点意识。
阳士深领着仆从?也都纷纷跳入,众人合力将清操抬上水榭。
孝瓘也不知如何施救,只是抱着她的上身,使劲拍打她的后脊。旁人七嘴八舌出着主?意,甚至建议他把人倒立过来控水。
这时,马嗣明闻讯赶来,他让孝瓘把人放平,用力挤按胸腹,清操总算呛咳出声,口?鼻中缓缓流出水来。③
“清操!”孝瓘急唤一声。
清操动了动嘴唇,似是应了句“没事”,却又再?次昏厥过去。
马嗣明用双指探了探鼻息,才对孝瓘道:“殿下放心?,水咳出来便无碍。”
孝瓘抱起?清操,往内寝去了。
清操醒转时,竟有些分不清睁眼还?是未睁,因为无论怎样,周遭都黑乎乎的。
她想?用手揉揉眼睛,却觉手被人紧紧握了,她才动指尖,身旁便移来一团融融的火光。
孝瓘的脸出现?在橘色的光晕中,他的眼圈红红的。
清操伸指接住他眼角的一颗泪,浅笑道:“我在塘中瞧见菱芰,就想?下水采一些,没想?到欲速则不达。”
“你都把菱芰砸烂了……”孝瓘长舒口?气,胡乱抹了把眼睛。
清操“咯咯”笑了两声。
“下次你若再?这般采菱,我保证以后都不喝菱芰粥了!”
清操赶紧捏住自己的嘴巴,“下回?拿长杆。”
“饿不饿?”孝瓘转身端过碗,碗中是腾着热气的饼。
清操看?那饼的模样,揣测道:“你做的?”
“嗯。”孝瓘开心?地点了点头。
“豚皮饼?”
孝瓘又开心?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吗?”
“倒也不是。若不是你做的,我就猜别的了,但你说你做的,那就只能是豚皮饼了。”
清操刚想?接碗筷,孝瓘却已夹起?一角,吹凉了放在清操唇边。
清操张口?吞了,欲咽未咽之时,却听孝瓘忽然问道:“娘子,你多久没来月信了?”
“咳咳咳……”饼渣呛进了气管,孝瓘赶忙腾出手来帮她拍背。
“你问……问这个干嘛?”清操好容易舒缓过来。
“马先生说……你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乃妊娠之征。”
“啊?!”清操的脑海中飞速回?忆着上次月信的时间,“上个月该来,确实没来……”
她说完这句话,望着孝瓘静静地笑了。
却还?不待孝瓘回?应,她忽觉腹内窒堵,遂扶着床边干呕起?来。
孝瓘吓了一跳,赶忙给她拍背顺气,她抬起?头,擦了擦涕泪,“这么灵吗?”
说来此事偏就这般灵验,自打知道了怀孕,清操还?真就孕吐起?来,饮食口?味也变得逐渐离谱。
譬如她以前常饮的酪浆,现?在闻来总有腥膻之气,可除却腥膻,酪浆下腹后的回?香又让她垂涎,所以让孝瓘想?办法找些东西压住膻气。
孝瓘命厨下寻来许多调料,均难如愿,清操索性?手持大葱,一口?葱白,一口?酪浆地吃起?来。
直看?得孝瓘目瞪口?呆,“这……好吃吗?”
清操细品了品,“不难吃。”
后来孝瓘陆续发现?她更多的创新吃法:蘸着盐吃甜榴,可以吃到又甜又咸的石榴;用醋蒸葡萄,只为吃到更酸的葡萄……
清操每次弄出一种新吃法,孝瓘总要抢在前头吃上一口?。
“统共就这么一点,你还?抢我们娘俩的!再?说了,你哪次吃完不咧嘴?”
孝瓘开始只吃不说,后来见她真急眼了,才解释道:“我……我是怕食性?相克,你再?制出些毒来……”
入冬以后,清操的饮食才趋正常。
此时她也因腹重的关系,深居简出;孝瓘却是早起?晚归,忙碌非常。
好容易到了年底,以为能安稳过个元日,哪料太上皇帝一纸诏书,要宗室携亲眷回?邺祫祭。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孝瓘实在不忍清操受苦,他正想?写?奏表说明情况,可谒者又转达了陛下口?谕:“请大王务必带上王妃。”
“为何啊?”孝瓘不解。
“太乐署想?请王妃再?去帮忙理理祫祭之庙乐。”
孝瓘生了怒意——前次就因为修乐,闹出了那么大乱子。
他强忍粗口?,断然拒绝道:“我娘子身怀六甲,如何去帮他们谱乐?他们既食君禄,理应为君分忧才是!”
谒者为难道:“殿下若是抗旨,怕是不好……而且新帝登基,陛下又诏改了几?位神主?的庙号,太乐署为避免差池,才请郑王妃回?去理一理……”
清操在孝瓘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道:“让我去吧,我正想?与你一同?过年。”
张主?簿已提前接了信,洒扫庭院,掸拂蛛网,疏浚沟渠,待一切安妥,孝瓘和清操也于年前赶到了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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