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他们达到那日,尉相愿正提着一壶岁酒,站在凛凛寒风里。
瞧见孝瓘率先下了马车,他晃着走过去,前膝行礼,故作轻松地唤了一声:“殿下!”
孝瓘双手将他扶起?,他使劲捏已经通红的鼻头,噙着泪道:“唉,天?太冷了,都给我冻哭了……”
孝瓘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吃肉,上阵杀敌!”
这时,清操正挑了车帘出来,孝瓘赶忙回?身去扶。
尉相愿见她,赶紧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王妃!”
唤完他又多看?了一眼,道:“恭喜殿下、王妃!”
清操腼腆一笑,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
尉相愿提酒在前,孝瓘扶着清操在后,二人还?在谈论着周贼细作案的诸多细节,清操的目光已转向周遭:熟悉的游廊,庭院,还?有身边的人——她仰头看?了看?孝瓘,恍然有隔世之感。
“怎么了?”孝瓘暂停
了与尉相愿的对话,转向清操。
清操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日,孝琬请兄弟们至河间王府,一来祭拜父皇,二来为孝瓘洗尘。
暑往寒来,转眼半年多了,兄弟们再?见孝瓘,免不得唏嘘感慨。
延宗咧着嘴,用粗拳使劲地捶孝瓘的肩膀,说不上是哭是笑,只道:“过几?日我要同?你角力,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打赢我!”
“你自小何时胜过我?”孝瓘笑着回?他。
绍信一溜烟儿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跃骑在孝瓘胯上,双手挽着他的脖颈,端详着他的脸,“四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二兄还?给你画了像……”
孝瓘回?头看?了看?孝珩,孝珩也正望着他,“好在画了一半,就接到马先生的信儿。我已派人去定州,把西郊草庐看?护起?来,你就放心?吧。”
“还?是二兄想?得周到。”
孝瓘放下绍信,看?到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弘节,你为何不进房呢?”
弘节转过身,对着孝瓘行了礼,“我在这里等正礼呢。”
正礼为阿巫所生,亦是孝琬的长子。
孝瓘点了点头。
“四叔……他们说你……死而复生……”他仰着脸望着孝瓘,“那你……见到我父王了吗?”
孝瓘蹲下来,把他揽在怀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见到了,他怕他学样去做傻事;若说未见到,却又怕他会失望。
“弘节,你去过漳西皇陵吗?”
“嗯。”弘节点了点头。
“其实不仅仅我能看?到,你也可以。”孝瓘眼望向西面,“骨肉尽销,融入泥土,泥土滋养着草木,风吹草木,花叶又会四散天?涯……你的父王从?未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于这世间。”
“我懂了,这便是佛说的轮回?吗?”弘节终于露出了笑脸,“谢谢你,阿叔。”
这时,孝琬领着正礼从?廊上走来。
孝琬看?到孝瓘,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孝瓘被罢黜尚书令,他得以递补上位;孝瓘的死讯传至邺城,他又去了兰陵王府,对清操说了那些话……
他去兰陵王府见清操的事,本不想?让孝瓘知道的;但清操心?里偏执的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告诉孝瓘。
所以,他把那晚清操说过的话写?在信里,寄给了孝瓘。
孝瓘给他行了礼,笑着他唤了一声“三兄。”
孝琬见他神态如常,心?中反生了愧意,他张臂抱了抱孝瓘。
孝瓘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的信。”
孝琬一滞,遂笑道:“你回?来就好。”
二人先后返回?正堂,香案前已挂好了高?澄和孝瑜的画像。
按朝廷的规矩,文襄皇帝的牌位奉于太庙,祭祀应在除夕日,由皇帝亲自主?持。
但对文襄诸子而言,他们所祭的是父亲,而非皇帝,他们每年都会在除夕之前,在家中对着高?澄的画像洒酒祭拜。
此时孝琬的妾室陈阿巫,导引着诸王的女眷,也来到正堂。
孝瓘接过孝珩递来的香,又多要了一炷,转身便往后走。
他走到清操身边,把手中的香分给她。
祭拜开始,孝瓘并未回?到前排,期间几?次行礼叩拜,他就站在清操身边,扶着她一同?起?拜。
此举引得女眷们纷纷侧目。
尤其是阿巫。
那年,她随孝琬从?洛阳回?到邺城,不久生下了正礼。
正礼是孝琬的长子,她以为她会母凭子贵,然而孝琬只是赏了些金银首饰,还?把正礼送到邺南的花佛堂,交由他的家家文襄太后抚养。
她心?里明白,在孝琬心?中,她出身微贱,不配为河间王长子的母亲。
她遣人花重金,在颍川陈氏一旁支的族谱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孝琬。
“其实我出身颍川陈氏……只是父母早亡,家中贫寒,不得已被送去作了侲子,后来又在军中……”她喏喏地对孝琬道。
孝琬不耐烦地打断:“我记得你是奴籍吧?”
他一如既往地用下巴看?她。
“不是。”阿巫反驳,“我家是军户。”
“颍川陈氏还?有军户?”孝琬不可置信地笑了。
祭拜之后,孝琬请大家入暖阁宴饮。
宾主?落座,一阵狂风突然穿门而入,吹灭了阁中的烛火。
黑暗忽临,众人难免有些心?惊。
孝瓘紧紧握了清操的手,低语道:“别怕。”
仆从?们慌乱地去寻火。
有个稚童的声音陡然冒出来:“快看?,那里有只眼睛……”
众人四下张望,果见半空中悬着一点青绿色的莹光,在一团巨大的黑雾里,的确恍似一只眼睛。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
烛火重燃,人们再?看?那点荧光,只是佛龛上供奉的一朵鎏金莲花。
“那朵莲为何会发光呢?”弘节执着地问出了大家的问题。
孝珩起?身过去端详,回?头问孝琬:“是舍利吗?”
孝琬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所有人都围拢过去,绍信更是惊得闭不上嘴,“这是……是……佛牙吧……”
相传佛祖释迦摩尼在拘尸那伽城涅槃,荼毗之后仅存世四颗佛牙舍利,因缘际会而流散各地。自汉时佛教流传入中原,佛牙就一直被历代君主?视为稀世珍宝。
“三弟,此物甚重,不知你从?何处所得啊?”孝珩突然问道。
孝琬结了一下,答道:“偶……偶然得之。”
孝珩看?了眼孝琬,没有再?多问。
宴席结束,众人陆续离席告辞。
清操刚要起?身,却被孝瓘拉住,同?样未起?身的还?有孝珩。
待人都走光了,孝珩才又开口?问:“佛牙究竟从?何而来?”
“乃一西域胡僧供奉。”
孝珩字斟句酌,刚再?想?开口?,却听孝瓘说道:“三兄,佛牙非同?寻常,还?是上缴陛下为宜。”
孝琬立马沉了脸,道:“佛牙既能到我手中,必是内因外缘,和合而生,我只需顺乎其果便好,何必要将它献出呢?”
次日清晨,太乐署送来一叠颂词,上面写?着高?祖神武皇帝所用《武德》。
清操感到很奇怪:“是太祖皇帝的庙号改了吗?庙乐也从?《始基》改成了《武德》?”
送曲谱的乐官点了点头,“前几?日,太上皇帝下诏改的,王妃不知道吗?”
“听说有些改了,但不知细节……”清操蹙眉答道。
乐官兀自念叨:“若非为此,也不用劳烦王妃重修曲谱了。”
清操在家看?了几?日,太乐署索性?遣了牛车过来,想?把她接过去。
孝瓘不放心?,陪她一同?上了车。
“你小心?点,别太累了……”临别时,他还?反复碎念,“傍晚我再?来接你……”
清操直接捂了他的嘴,“你常说尉相愿碎嘴,可你如今比他碎上百倍不止。”
孝瓘一笑,“我已经很克制了,其实我心?里想?了一百件事,但仅拣了最重要的一件跟你说。”
“如此算来,你原比尉相愿的嘴碎上一万倍咯?”清操笑嘻嘻说道。
“你若再?不走,我便一件件念给你听!”孝瓘扶她下了车,不依不饶道。
清操走后,马童牵来重霜,孝瓘正要上马,忽见道旁有几?名?小童正在跳白索。
白光如轮,丱角翻飞,童子们边跳边唱:“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
孝瓘听这词甚感熟悉,正是他们幼年在晋阳唱过的——莫非传唱了十几?年,总算传到邺中了?
左右闲来无事,他想?多听两句,便拉住缰绳,驻在原地。
然而那些童子唱来唱去,似乎只会这两句,孝瓘也没了耐心?,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孝瓘刚回?府,门廊处站着安德王的家仆。
“郎主?请您去领军府角力。”
孝瓘实在没想?到延宗还?记得角力这事。
不过他许久未到领军府,也确实想?念军中兄弟。
拐过两条街,远远望见一个高?胖男子正抱手站在领军府的大门口?——寒冬腊月的天?气,此人全身上下仅有一片兜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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