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清操此?前也?见过几次段韶,但显然无法和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的虚弱老人联系在一起。
孝瓘走到榻前,轻轻唤了一声“相王”。
段韶双目紧阖,没有任何反应。
旁边的一个中年将军走上前,触了触段韶的手,“父王,殿下来了。”
清操见那将军一脸愁容,又?听?到“父王”的称呼,猜想应是?段韶次子段深。
段韶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仿佛与眼前的一切隔着寒霜。
“殿下。”段韶摸索着孝瓘的手,气息不继道,“定阳……子城,三?……三?面险阻,唯东南一处可突围……”
孝瓘赶忙应道:“相王放心,精兵已在那里专守。”
段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对段深道:“还记得为?父小时候教你的嘛……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段深抹着眼睛,连“嗯”了好几声。
他又?似自语般碎念起来:“你们啊,围了这么久,无论如何要把定阳拿下来……有了定阳,便可实控汾北诸地?,进而困穷长安了……”
他说这番话时,一直凝望着空中的某个定点。
最终,他的目光回落到孝瓘身上。
那一瞬间,段韶的眼睛澄净如涤,他对孝瓘说的仍是?那句:“有殿下在,老朽便可安心归去了……”
段韶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段深再?唤“父王”,却是?不再?应了。
段深直起身,前膝叩拜孝瓘,带着哭腔道:“殿下,父王的情况危急,军中医官皆束手无策,末将想带父王返回邺城,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孝瓘强忍着肋下剧痛,一把将他搀扶起来,“此?事不宜声张,我明日秘密安排相王还朝。”
他说完,低头又?看了眼段韶,躲在暗影中抹了把眼睛。
从中军帐出来,孝瓘交代那卢安生去为?段韶安排车驾。
他自己则单手扶上清操的肩膀。
今晚的天气格外闷热,湿黏的空气中混杂着鲜血和马粪的味道。
走了不远的路,清操已是?满头大汗了。
她抬头看了看孝瓘,他白着脸,淌着汗,抿着唇上的破皮。
他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愧疚,亦或是?兼而有之。
她回给他一个难看的笑脸。
回到孝瓘的营帐,清操兀自出去了半天,端回来一个呈盘,盘中竟有几块甜瓜和数枚鲜果。
“哪里来的瓜果?”孝瓘斜倚着榻,惊讶问道。
“托侯明的福,随粮准备送进定阳的。”清操取了一块瓜放到他唇边,“你多吃点水果,嘴上就不会?破皮了。”
孝瓘拿出匕首,交给清操,“帮我把瓜切成?小块好吗?”
清操以?为?他伤重想吃些细碎的食物,便接了匕首,将那几块瓜切分成?若干小块。
她拿起一块,正要回到榻边,却听?孝瓘道:“我现在疼得吃不下东西,这块你自己吃,其余的让尉相愿拿给兄弟们分分。”
清操想起曾在《三?略》中读到的箪醪投川②的故事,不禁笑问他道:“你不把这瓜扔进河里,让兵士们去下游取水吗?”
孝瓘想了想,答道:“怕这瓜会?随着河水漂走吧。”
“呵,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清操说完淡而一笑。
她把手中的甜瓜交给孝瓘,又?从案几上拿了一小块,“我以?此?瓜敬郎君,愿你早日拿下定阳,控制汾北,得胜还朝!”
孝瓘有些微微惊异,他握着手中的那块瓜,轻轻与她的碰了碰。
甘凉的果汁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沿着咽喉一路沁润至脏腑。
他们相视而笑。
第二?日天光未亮,尉相愿就在帐外禀报:“定阳东南的小路上,发现小股贼兵络绎而出。”
孝瓘站起身,顶盔掼甲,执槊而出。
清操站在帐门口?,看他动作迟缓地?攀上重霜,便不忍再?看下去。
待他在马上坐稳,她才对他挥了挥手,随后转身回到帐中。
与其在帐中挨着,不如去火头营帮炊家子打水做饭。
清操送粮的事早已在军中传开,尤其是?炊家子,几乎人人识得清操。
他们恭恭敬敬地?尊她一声“王妃”,却不再?让她像先前那般劳作。
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仿佛是?从未见过的稀罕之物。
清操拉了个姓王的娘子,问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王娘子性格直爽,平时就是?有啥说啥,从不隐瞒。
她直言道:“认识倒是?认识,只不过心里害怕。”
“怕什么?”
“您出身高门,嫁与郡王,是?飘在天上的人呀。”
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虽在五胡乱华的冲击下,早已变得膘脆不堪,或衣冠南渡,或留北苟存,但士庶之别的观念仍旧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皇族,都以?与五姓高门联姻为?荣;至于寻常百姓,就愈加觉得高不可攀了。
对清操来说,自流放河阳后,她便从天上坠入凡间了。
她落在泥土上,学?着蝼蚁的生活,想法渐与旧时有了藩篱。
“我不会?飞,不在天上。我既不会?排兵布阵,又?不能冲锋陷阵。我只会?做饭,所以?,我是?同?你一样的人。”
她真诚地?望着王娘子。
王娘子试探着把木勺交到她手中——她不知道清操是?王妃的时候,就知道清操做的饭很好吃了。
午后,营门处一名小校飞马而入,他手执竹竿,上挑书帛,在营中反复高喊:“攻下定阳了!我军攻下定阳了!”
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从树林、营房中闻讯而出的将士,面上的表情初时各不相同?,最终都变得激昂和雀跃。
都将来到火头营,令炊家子们专门煮一大锅羊肉犒劳将士。
攻打定阳的队伍是?踏着落霞回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反绑双手的周国汾州刺史、定阳城主杨敷;后面,跟着许多周国的将领和士卒。
他们被绳子串成?长长一排。
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杨敷,他梗着脖子,大喊道:“有种杀了我!老子誓死不降!”
跟在他身后的延宗狠狠踹了他一脚。
“孝瓘呢?”清操问延宗。
延宗缓和了辞色,往后面指了指,“后头呢。”
齐兵的队伍蜿蜿蜒蜒,清操逆着队伍,翻过几座小丘,才寻到队尾。
拖在最后的,是?一匹银白色的战马。
清操走到那匹马前,对着马上的人道:“你还好吗?”
孝瓘对她笑笑,他拽了缰绳,把马往旁边的林子里带。
到了一处空地?,他环视左右,确定无人,才翻身下马——那姿势犹如他上马时一般迟缓,甚至更加滑稽可笑。
天边残阳如血,染红了他肋下的银甲。
清操用手指探了探,指尖一抹猩红。
她挽起他的手,“走吧,回去上药。”
二?人信步于山径之上,重霜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行不远的距离,突闻水声大作,山呼地?动之声,犹如千军万马。
清操好奇,转过几个弯,攀上一块视野开阔的山石,一下就被眼前的奇景所慑——滚滚奔涌的黄河之水,骤然束入一道深沟,瞬时激起万丈狂澜,鲸波雪浪。
“你怎么不告诉我,离营地?这么近的地?方,竟有如此?壮美奇景!”
“这是?壶口?,乃黄河暴流。”孝瓘坐在那大石上,指着下游的一处,“那边是?孟门津,我每过这里想的是?,若西贼来犯,就此?地?形我当如何应对。”
清操失笑,她扶起孝瓘,道:“这便是?《华严》所说的‘境有心转’吧。”
孝瓘起
身,临走前回望一眼——
黛色青山,九曲激流,虹霓沉浮其间,确是?奇景。
可惜,他不是?个能赏景的人。
或许有一日,四海无战,天下和静,他方能远眺山河,辨出美景吧。
定阳终于成?为?了南汾州的治所。
黄河以?东的大片领土也?纳入了齐国的版图。
孝瓘在定阳城中,等来了孝珩亲自押送来的粮草。
孝瓘与延宗摆酒,为?二?兄接风洗尘。
“相王的情况……”孝瓘试探问道。
孝珩叹息摇头,“人已经……只不过汾北之战还未结束,陛下不准段氏发丧……”
孝瓘闷声饮了一大杯。
孝珩举杯邀延宗陪饮,饮罢又?问孝瓘:“定阳已下,将士们也?该回家了……”
“战事虽未结束,但将士需要轮替,不可总在前线。”孝瓘指了指延宗,“我准备让五弟带最先来的那批士兵回去,我率余部留守定阳,以?防西贼反扑。”
孝珩点了点头,叹道:“不知何时能派下南汾州刺史,这样你也?能回去了吧?”他呷了一口?酒,补道,“近来朝中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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