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天子杀了相王。”
“相王?斛律……斛律将军……何?时的事?”
“今天早晨,天子把相王传至凉风堂,听?闻仍是苍头刘桃枝下的手……”
清操不懂。
“天子为何?要自毁长城?”
“近日街头巷尾流传着一首童谣。”孝瓘继续灌酒——那酒分明极辣,到了口中却似白水,“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谣谶!又是谣谶!”清操想起孝琬的惨死,“把人名嵌进童谣,再?辅以一些隐喻,如此拙劣把戏,竟会让天子杀死国之柱石?”
“天子下午传召了诸王。说相王曾军逼帝京……家中藏有弩甲,奴僮千数……意图谋反……”
他饮的终究是烈酒。
烦恶之感在胸臆与胃脘之间来回徜徉,瞬间翻涌上来,他难以遏抑,只抱着唾桶,吐得昏天黑地。
吐过之后,他的神智愈加清明。
他擦净唇边污物,颓然躺落在席子上。
“天子免除了我尚书令的职官,进为大司马;领军将军阿那肱,加并省尚书左仆射,率五千兵马,与我同去晋阳。”
清操听?罢,指甲扣紧了肉里。
显然,斛律光一死,勋贵与宗室互为牵制的平衡已然打破,皇帝高纬立马虓夺了孝瓘的实权,却又怕他立马反了,所以加进大司马这?样的头衔,享受更高的荣耀和更多的俸禄。
同时,让他与手握实权的阿那肱去晋阳,因?为那里有亟待安抚的斛律旧部。
孝瓘在晋阳得不到任何?兵权,却需要面对滔天的怒火和憎恨。
“去不得……”清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夏末的天气里,竟无半分暖意。
他闭目,良久无言,却终是说:
“我采邑食干,不能凭白受此朝寄,更要对得起成?千上万庶民的供养。”他开眼望着清操,“可?以
不是我,但也可?以是我,既然是我,那便是有再?多忿恨,亦不可?辞。”
清操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擎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又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待他的指尖稍稍有了温度,她才?道:“至少……不能与阿那肱同去。他的身份……”
“在平阳,我提醒尉相贵,要他即刻处置侯明,可?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孝瓘深吸了一口气,“侯明正是领军府放在他身边的人,他不敢轻易动?他!”
“是阿那肱在庇护他?”
“后来,我上表参阿那肱通敌,第?二天奏表就被送回来,侍中韩凤让我驳正违失……连相王都?曾劝我,让我看在阿那肱鲜卑武人的份上,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王太看重胡汉之别了……”
“这?世?间善恶若能以胡汉来分,倒是简单了许多……”清操叹了口气,“只不过,人心叵测,最是难以捉摸的。”
残星西坠,东方?既白。
孝瓘站起身,抻了抻衣袍,摘下墙上的宝剑,欲出?门去。
清操在心间盘桓了半宿的话,也不得不出?口。
“孝瓘。”她叫住他。
孝瓘用剑挑着帷帐,半侧着身子等她。
“昨夜避尘来见,说主使王厚遇刺身亡……陆琰本想要压下此事,继续……”
他没?有全然转回身,而是缓落了手中的剑,任那帷帐随风而曳。
“不重要了……”他轻轻笑了几声,“唯愧对先帝与老?将军……”
孝瓘去往晋阳不久,陈国使团悄悄离开了邺城。
他们没?有公布主使王厚的真正死因?,依旧说是急病而亡。
与此同时,周国派遣使臣杜杲来到建康,见到了陈国天子陈顼,希望两?国能够张旃(zhan)拭玉,修好?如初。
去晋阳的路上,阿那肱跟孝瓘反复说,天子十?分后悔杀了斛律光。
“都?是那些汉臣和弄儿的挑拨!”他说。
见孝瓘不接他话,又继续道:“主要是那个汉人瞎子,斛律在解卸厅,瞎子打马自他面前过,也不知打个招呼……不过想想,祖珽他是个瞎子,哪里知道斛律坐在那里呢?”
“反正二人自此结了仇怨。祖瞎子买通将军府参军封士让,告发斛律家中藏有兵器,还有骆提婆也在一旁帮腔,他原想娶斛律家的庶女,因?身份低微被拒了,也是怀恨在心。我和韩凤是一直不信的。果不其然,祖瞎子带人去抄,只发现了弓五十?,箭一百,刀七口,槊两?只,还有二十?根枣枝……”
“至尊也是追悔莫及……遂下旨,仅明月一人伏法?,绝不株连家人。”
孝瓘听?他说完,心中更加难受。
落雕都?督一生戎马,屡建奇功,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常言说,飞鸟尽,良弓藏。
孝瓘是真没?想到,天子高纬会在枭鸟布天之时,自折了良弓。
他轻嗤地笑了一声——天子真的会放过斛律阖族吗?
斛律氏乃是高车族六大部落之一。
祖先常在漠北游猎,曾被北魏视为匈奴后裔。
斛律部在道武帝时,归附了北魏朝廷,镇守怀朔抗击柔然。后天下大乱,第?一领民酋长斛律金,带领族人投奔高欢,渐渐成?为齐国最中坚的军事力量。
斛律金死后,斛律光承袭的不仅仅是父亲的爵位,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高车族部曲。
孝瓘初到晋阳时,宣读了斛律光谋反,其余家口不受株连的圣旨。
斛律部曲人人面无表情,便似一个个陶土俑人。
“比想象中顺利些。”阿那肱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刚刚读圣旨时,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孝瓘没?有说话。
他只一眼,便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凛凛杀气,他们不说不动?,只是不想给相王的家人惹来事端罢了。
“我听?说斛律光性格残暴,治军严苛,我们现在要对这?些士卒好?些,也好?收买人心。”
“如何?好?些?”
“取消一些没?用的训练,比如技击、列队之类的,让他们比别部晚起一些。若个别士卒有不妥之处,也不要施以威刑,动?不动?就棍棒鞭笞的,实在太暴烈了。”
“将军在领军府,就是这?么带兵的?”
阿那肱点了点头,“我与将士们亲如手足,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去曲坊听?龟兹小调!”
孝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长眉,“比如靖水曲坊?”
阿那肱哂然一笑。
“那种贼窝我怎么会去呢?殿下不要无端猜测。我早说过,殿下应该一如既往地选择对的路,这?样才?能成?为国之柱石,屏障贼寇啊!”
然而,孝瓘并没?有按照阿那肱的建议去练兵。
不但没?有取消技击,列队之类的操练,反而加长了时间和难度。对于那些懈怠的士卒,也延续了斛律光的威刑。
因?为孝瓘太清楚,对于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来说,武备废弛就是自断生路,会让他们心中生出?疑虑——朝廷不再?信任他们,不会再?有军功封赏,甚至有可?能把他们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作为某种战术的消耗品。与其如此,不若反戈一击,为相王报仇雪恨。
孝瓘做出?的改变是,把骑兵曹和外兵曹放在一个校场上训练。
初时分开,各练各的。
过几日,开始让二者对练搏击。
胡骑本就瞧不上汉卒,斛律部心中更憋着对汉人的火,拳脚格外狠戾。
外兵曹的郎中跑到阿那肱那里哭诉,说不少人是今年募来的新兵,根本没?什么基础,这?般打下去,怕是要生逃兵了。
阿那肱转述给孝瓘。
第?二天,孝瓘便令胡骑与汉兵卸了各自不同的甲胄,仅着统一的绯色戎装,然后把队伍重新编排,使一伍之中,二者兼有。
他把队伍分成?四军,头上插四色羽毛,再?次进行技击和战阵训练。
凡见有微词之人,他便从中挑拣出?来,以“惑乱军心”的罪名鞭扑一百。
对于那些表现优异的士卒,则无论胡汉,皆予以重赏。
随着训练科目的增加,斛律部的戾气削减了不少,更多人会把精力放在拳脚箭术和阵法?演练上。
孝瓘把一份文书交到阿那肱手中:“日后两?曹的伍长和什长,要按武册上的成?绩来选拔,不再?父子相袭。”
阿那肱接过来一看,竟发现有些汉人成?了骑兵曹的伍长和什长,而骑射不好?的胡人被放进了外兵曹里。
阿那肱摆了摆手,“日常训练也就罢了,但胡汉终究有别,并省从来没?有这?种作法?。”
“我乃当朝大司马,是我在交代你做事,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孝瓘目光凌厉,与平时温和的态度迥然不同。
阿那肱忽然明白了天子高纬为何?会那般怕他——他有一种号令三军,锐不可?当的气势,不禁令帝王担心,若这?样的人有任何?不臣之心,帝位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那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按照孝瓘的意思整编了两?曹。
然而,这?道命令便似一盆冷水泼在了油上,骑兵曹内部瞬间炸开了锅。
“区区汉民,凭什么作我的伍长?”
“我屡破贼戍之时,这?些汉人还在种地呢!”
孝瓘为此在校场讲武。
让那些心中不服气的胡人与择选出?来的汉兵竞技。
现在的胡骑早不同于当年的“百保鲜卑”,许多人拿着远高于汉兵的食俸,养尊处优,却疏于训练,此时哪有胆量上台竞技。
唯斛律部的族人,本就一腔怒火,又见自己营中的伍长、什长换了人,甚至有些是素日里最瞧不起的汉人,不禁纷纷跃上台去,想要一较高下。
然而竞技的项目,不仅有骑射,还有许多步战阵法?和技击之术;且汉兵本就人数众多,遴选出?来的都?是久历战阵的勇士,又存了要为汉人血性正名的心思。
几个回合下来,斛律部的族人竟是胜少败多。
“这?不公平!”斛律部中一人站出?来,对孝瓘吼道,“既是骑兵曹选人,自然要比骑射,拳脚功夫和阵法?有什么用?”
胡骑纷纷响应。
孝瓘向前走了几步,认出?讲话的人,正是斛律孝卿。
他家祖上也是武川镇将,其父斛律羌举是斛律部中的一位酋长。
“若战突厥,骑马穿插奔袭,十?分重要;但若与西贼为战,攻城略地,技击和阵法?是取胜的关键。当年段老?将军带领骑兵诱敌上邙山,最终也要下马拼杀才?冲乱了敌军。东西交界多是山川大河,骑兵的优势并不明显,骑兵曹中的将士必须加强步战的能力。”
他艰涩一笑,又道:“若非河水上冻,我甚至要让你们去比一比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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