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楼上楼下,已寻不见一个仆从了。
他倒了一杯水,仿佛也只能倒一杯水,他回来的时候,孝瓘已然痛昏过去,身侧又?是一大滩新呕出的鲜血。
延宗去寝房取他的旧氅。
回来时,发?现他已醒转,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西山佛前不息的爝火。
“他烧的不是灯油,而是民脂民膏!这样的人?,凭什么作万民之主?”延宗忿然道,“阿兄,你为何要饮下那毒酒?你……你为何不反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孝瓘扭头看了一眼延宗,“在这乱世之中,从不缺野心家。但他们之中,鲜少有人?具备雄主的才能,更鲜少有人?不凭借权柄,而能为百姓除暴;大多数人?,出身煊赫,无才无德,却因?一己私利,而窃窥神器……”
“齐国?的朝堂,皇位数度更迭,朝政未见清明,反而愈加浑浊,可见并非一人?之故。如何阻止权门兼并,百姓流离?如何化?解胡汉之间?的百年积怨?我生于漫漫长夜,看不到一丝光亮……所以,我仅作一武将,平生所愿不过是守护家国?,庇护百姓免受敌军屠戮劫掠而已。我若起兵割据,必有宗室勋贵效仿,亦如晋尾梁末,群凶竞起,毒遍黎元,这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延宗眼圈一红,“噗通”跪在地上。
“阿兄……若知你心中这般所想,我一开始便不应该接近琅琊王……”
他初是啜泣碎念,越说哭声越大。
“我更不该拉着二兄去千秋门……是我害了你……”
最后趴在孝瓘腿上,哭得像五岁时樗蒲,被父王逮住揍了屁股。
孝瓘伸出枯瘦的手?指,抹去他肥脸上的眼泪,亦如当年延宗挨揍之后,他所做的那般。
“你若没有让琅琊来荐我西征,我也活不到今日……”孝瓘温和地笑?笑?,“是你救了我。”
次日清晨,一驾马车自绿竹院驶出,向?着邺南的方向?驰骋而去。
行至漳水,马车柔缓下来。
漳水岸边的桃花早就谢了,只剩下翠色的桃叶,和藏于叶片之间?未熟的桃子。
马车逆着漳水,自东向?西,徐徐而行。
直到看不见一棵桃树,马车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邺城西南,有硖石山寺。
延宗望了望山顶的佛寺,一把背着孝瓘,自山脚向?上,一路狂奔。
达到寺中,天色已暮,他的脸上布满水痕,一时分不清是泪是汗。
“阿兄,你别睡,我们到硖石山寺了。”
背上的人?却无半点回应。
延宗气喘吁吁,一步步走到款月台上。
他把孝瓘轻轻放在一块巨石旁边,让他的头靠着石边的松柏。
孝瓘双目紧闭,颊上泛着潮红,形如颓山醉玉。
延宗哭了,哭得泣不成声,他拍着他的脸,问他,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心愿……
可他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延宗猛然想起此前他交代过的瑶琴,遂站起身往佛院跑去。
明月既出,祥光普照,满山皆白?。
耳畔恍似响起昔年旧曲——
孝瓘颤抖着长睫上的光芒,缓缓睁开了双眼,跟着那旋律轻声歌啸……
他,从未忘记与她?的承诺。
兰陵王因?病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邺都?。
士卒百姓聚集在王府门口,哭声震天。
延宗含泪写下谏书?,请求将兄长葬入皇陵。
谒者?莅临,高声朗读着皇帝的诏书?:
“神则龙首,兵称虎翼,抚天潢而焕落,临地轴而彪明,祝祭孔明,史词无愧。含宝之粹气,连譬之英精,譬兹尔不跨,玄指而扬荣,若彼高鸿,摩天霄而远翥……”②
满纸溢美之词,与他生前境遇迥然不同。
“赠以太师,谥号忠武,准葬皇陵。”
高纬准允了延宗的请求,并赐予孝瓘如同段韶一般武将的最高美谥——忠武。
孝瓘的灵柩刚刚归邺,清操就回到了兰陵王府。
她?以兰陵王妃的身份,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仪,从始至终未落一滴眼泪。
就连从义平接回承道,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哭着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兄兄时,她?也只平静地告诉他:“承道有兄兄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以后,承道会越来越像兄兄。”
烧三那日,她?把所有与孝瓘相关的什物,通通付之一炬——包括损毁的听风,漳水桃花图,还有那件青绿色的旧氅……
这时,僮使来报,门外有位阿尼求见。
清操命人?传至内
院。
来人?一袭缁衣,站在西廊下,清操一望,竟是失踪多年的慧色师太。
慧色望着那些刺目的白?幡,良久无言,终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来找王妃拿回一件衣服。”
“是一领紫绫旧袍。”慧色进一步解释道,“里面绣着文襄皇帝的小字。”
清操惊讶地望着慧色,“那……那是……师太的袍子?”
慧色轻轻点了点头,“当年殿下在明女庵山门外候见太原长公?主,长公?主不准我等开门相迎,我见殿下衣着单薄,特意赠与他御寒之用。”
她?说完,顿了一顿,道:“我……能去灵堂看一眼殿下吗?”
清操引导着慧色来到灵堂。
慧色先盯着在跪在地上烧纸的承道,看了许久,才走到灵柩边上,往棺内望去。
清操已命人?取来袍子,双手?承托,交付到慧色手?上。
继而轻声叹道:“他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其中一件便是从未真正得到过母爱。”
慧色闻之,接袍的双手?,似被火灼了一般。
幽咽念道:“阿弥陀佛……”
“师太若没有旁的事,尽可留在府上,为殿下诵经?。”
当晚,慧色留宿在了兰陵王府。
清操把颈珠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只抱着颈珠泪如泉涌。
“贫尼自幼在明女庵出家,一心向?佛,别无他愿。后来,出帝皇后来到明女庵中修行。她?那时已怀有出帝骨肉,在庵中产下一子,小字阿初。”
“阿初?”清操一惊。
慧色没有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这串颈珠便是皇后的赏赐,庵中阿尼每人?一串,说是答谢庵堂对她?的照料,更是希望我们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兴和元年,娄太妃来到庵中,想要说服皇后改嫁彭城王,不巧发?现了阿初。皇后以心向?佛法为由,拒绝了太妃的请求。后来,皇后的长兄,也就是后来的文襄皇帝,来到庵堂……当时他喝了很多酒,开始还能讲些道理,但被数度断然拒绝后,他竟荒唐地决定用庵中女尼来威胁皇后还俗。”
“他……”言道此处,慧色皱了皱眉——再?多岁月也无法抹去她?昔年的屈辱,“把女尼逐一唤入房中,每逼迫一人?,便遣属将去问皇后,可愿嫁给彭城王否。皇后亦是羞愤难当,她?冲入房中,与文襄大吵起来……”
“那晚之后,皇后发?了疯癫,不久嫁入了彭城王府。”
“自皇后离开,阿初日日哭泣,我见他可怜,代为照料。后来庵中进了盗贼,他不取财货,只要阿初性命。众人?齐心救下阿初,住持命我将他送到雏龙谷去。雏龙谷有精舍禅室,僧稠禅师慈悲为本,收留了许多遗孤。待我回到明女庵,皇后又?被彭城王送了回来。”
“皇后神智浑噩,人?也胖了许多,一次意外摔倒后,腹痛难忍,身下出了很多血……住持看后,轻声道,‘皇后小产了……’她?把这消息告诉了彭城王,彭城王脸色极其难看,没有多说一句,更不提将皇后接回王府好生调养。”
“皇后小产之后,神智似乎恢复一些,有时还向?我询问阿初境况。”
“入冬以后,我身子渐重,腹中似有游鱼,心中十分害怕,却也不敢声张。然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煎熬一日夜后,我……一名虔心向?佛的阿尼……竟然产下一子……”慧色的神色悲愤,她?指着那领紫绫旧袍道,“那些口子都?是我用刀划的……”
“我不知如何处置这孩子,只好如实告知了皇后。皇后命人?把这孩子送去了京畿大都?督府,随附一封书?信。‘我让他猜猜这是谁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皇后说这句话时,笑?出的眼泪。”
慧色说着也刮净了眼角的泪珠。
“临别时,我解下颈珠放进襁褓……我不应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清操听完她?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师太这些年……真的没想见见他吗?”
慧色轻叹口气,道:“心染尘垢,水晕涟漪,是以修行无果,难证一真法界……”
清操看向?那领旧袍。
忽而想起石窟寺内四处张望的阿尼——石窟寺,是邺城与晋阳往来的必经?之路。
“师太近年一直在石窟寺修行吗?”清操问道。
慧色先是一怔,而后微微点头,“贫尼一直在寺中后山的洞中修行。”
“还有,当年洛阳城外……师太亦邙山脚下?”
“我为避刑祸,曾躲在洛阳。后西寇犯边,我曾在那里为阵亡将士们超度。”
“师太有所不知,他那时还派人?去寻师太了。”
“他必不知我的身份,只不过揣测我是细作罢了。”慧色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怨憎文襄,但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之托,才建议那位姓奇的娘子找一位译者?的。”
“师太是受阿初之托吗?”清操问道。
慧色低头,不复多言。
五月十二,乃下葬日。
孝瓘的灵柩被安葬在邺城西北十五里处的皇家陵园中。
入土之前,天子遣开府薛荣宗戴着鬼面,来到墓前作法。
“这样,殿下灵魄未死!”他对着墓穴边将士们道,“来日有战,他仍能带领尔等冲杀于敌阵!”
将士们满脸泪痕,纷纷落跪。
清操抱着承道,只静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此后不久,清操拿了那串颈珠,去北宣寺质押。
恰巧孝珩刚从州中归来,正要去兰陵王府探望清操母子。
他未及赶上孝瓘的丧礼,心中本就十分难过,此时又?见这番情形,更感无尽凄凉。
他让清操在门口稍待,自己步入无尽藏院,将那颈珠赎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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