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四弟!”忽听身侧有人轻声唤他。
“大兄!”孝瓘偏头见是孝瑜。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孝瑜目露关切之色。
孝瓘笑着摇摇头。
孝瑜才舒了口气道:“你去趟馆驿,请南使过来处理白象。”
孝瓘点头,撤步出了宣训殿。
他驰马到了馆驿,却寻不见南将王琳的使节,细问才知那使臣早被传至内宫。
待他返回,殿外已无大象,踏上玉阶,便听到殿内女子哭嚎之声,再向上走,正迎上两名医官搀扶着杨愔走下来。
“这是怎么了?”孝瓘拉住其中一名医官。
医官不敢多言,倒是面色蜡黄的杨愔抬头看了眼孝瓘,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臣逆龙鳞,受了些苦,并不妨事。只是……皇子最好不要进去。”
他愈如此说,孝瓘愈好奇殿内发生了什么。
宣训殿上,太原公主高泫抱着皇帝的腿嚎啕大哭,而残暴狠绝的高洋正用马鞭狠狠的抽打一名女奚。
“猗……”孝瓘呆若木鸡,随即浑身战栗,他想箭步抢下高洋手里的鞭子,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跟我出去!”——是大兄的声音,还有双大手将他连推带搡的拖到殿外。
“猗……猗猗打碎了盘子?还是什么……”孝瓘的声音发颤,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区区女奚能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才会令至尊天子亲自动手鞭笞。
孝瑜摇头道:“她犯了大忌。”
“她说错了什么话?”
“做错了什么事?”
“莫非……是行刺?”
孝瓘连说几条,孝瑜始终摇头,只道:“你退下吧,这里没有你的事。”
孝瓘还想多言,却听此时殿内传来皇帝冷若寒冰的声音:“杨仆射说得对,朕不能让你死在太后的寿宴上……朕会将你送到高阳王府!”
原来孝瓘才出宫,猗猗便随女飨、女酒奉宴饮于殿上,方至回廊,但见一只大耳长鼻的庞然大物向她们飞奔而来,侍女们瞬时花容失色。
那怪物行至近前,却驻了脚步,面向猗猗,将前腿交叠,卷鼻嘶鸣,颇似在行大礼。
猗猗定心神,望着手中银盘,那里面有几枚鲜果。此时,那象官也已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对着猗猗说了几句,只因南音极重,猗猗未能会意。
猗猗还想再问,身后的侍卫却已缚了她的双手,连推带搡的上了殿。
“废帝的女儿竟还活着……”高洋冷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猗猗身边,手中的宿铁刀泛着寒光。
猗猗瘦小的身体便如秋风里的落叶,她蜷缩成一团——她曾经是大魏的公主,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然而时光流转,苟且偷生竟也成了习惯,刀俎之间,她怕得涕泪横流。
“不……她……她不是废帝的女儿……”她被人从后面死死的抱住,回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是母亲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她是我的女儿……”
酒后的高洋是残暴的魔鬼。在强行分开太原公主和猗猗未果后,开始用刀环狠狠的凿击太原公主的后背。手腕起落间,竟被人制住刀头,动弹不得。
“天家息怒……”杨愔手握刀刃,缓缓跪地,“太后寿诞,莫开杀戒……”
如果说高洋对胞妹还有些许怜惜的话,驸马杨愔则为他的雷霆之怒找到了更为合适的出口。
他一脚将杨愔踹倒在地,恶虎般扑上去狠命捶打,又拾起宿铁刀,叫嚷着要豁开杨愔的肚子。
“侯尼于!”太后沉着脸道,“你前日还对僧稠禅师说要禁酒肉,放鹰鹞,断屠杀,进斋戒,现在却要在你母亲的寿宴上杀死自己最倚重的大臣,还有——你的胞妹吗?”
高洋的神智清朗了些,他缓缓停了手,命太医带杨愔下去诊治。
又拎起马鞭对猗猗道:“你平白受了瑞象的大礼,总要付出些代价!”
言罢,亲自执鞭抽打起来。
孝瓘听延宗讲了事情的经过,心中难免焦虑万分。他自是知道猗猗犯了多大的忌讳,更知道皇帝口中的高阳王府是怎样糜/烂的所在。
“阿兄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看那大象不过是饿极了,才会去廊上找食吃,我回头跟阿叔说一声,他自会放了狗狗。”延宗好言安慰。
“大象饿了?”
“是啊!你忘了我之所以去骅骝署闹事,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让我们给大象喂果子吗?”
孝瓘想起骅骝署丞说过并非他们有意凌虐白象,而是上面授意的话,不禁陡然一惊。他推开延宗,直奔河南王的居所。
“这位使君……”这宅邸原是孝瑜旧时居所,他驻邺城,并不常回这里,是故守门的侍卫不认得孝瓘。
孝瓘不搭理那侍卫,兀自往里闯,几名侍卫看他的气势,也不敢真拦,只得随行。
才进内院,便听到正房中
传来高孝瑜的吼声:“你这妇人在外面风骚也就罢了,如今竟来勾引我的亲弟弟!”
孝瓘闻言忙驻了脚步,转身欲走,却还是有两句话飘进耳中。
“大王息怒……妾身怎敢做出半点对不起大王的事来?究竟是哪里传出的谣言?”卢氏的声音带了哭腔。
“什么谣言!是阿娘前几日觐见皇后,恰巧碰到延宗母子,一眼瞧见五弟腰间悬着阿娘赐你的袷囊!”
侍卫不知孝瓘的身份,怕他听了丑事,惹出什么事端,忙伸手拦下,并转身对正房奏道:“有位使君急着见大王……”
屋里的争吵声猝然停了,孝瑜满面怒气的走出来,瞧见孝瓘,先是一愣,而后余愠未息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孝瓘神情尴尬,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我就是想来问问,是不是阿兄把猗猗调回晋阳的……”
孝瑜对着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对孝瓘道:“没错。是我的意思。”
“为了昨天的寿宴?”
孝瑜坦然点点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你说呢?”孝瑜抱手望着孝瓘。
“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皇帝应该对元氏有所提防。”
“这种劝谏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谏言,成功的和失败的,显然,这次属于前者。”
“阿兄!”一向讷言的孝瓘终于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你有想过我吗?”
“孝瓘……”——这名字已被皇帝禁了数载,如今又被孝瑜重新叫起,孝瓘的心中瞬时涌起一股暖流,再看大兄的眼中,亦已恢复了往昔的温和慈善,“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你。”
寿宴依旧是七日,至最后一天,太后将宗室亲族召集到偏殿。
“早年间战乱,颠沛流离,儿子们的衣服都是我缝制的。如今老了,孙儿们也多,新鲜的式样我也不会了,只好委于主衣局来做,做好拿给我看,我觉得合适就亲自绣上你们的小字。”
说着,便命主衣都统分发夏衣。
与往年相同,丝绢缚裤和左衽褶衣,只是男子多了一件裲裆,而女子则是半臂衫。
此时唤至赵郡王,王妃郑氏上前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郡王原是要赶在太后寿宴前回来的,只因遣羸役返乡,耽误了时日……贱妾替他谢罪。”
太后和蔼的笑道:“我都听皇帝说了,须拔不但修好了长城,更是遣归丁役,令百姓感悦,遐迩称赞。即便是我的寿宴,较之国事,也只能说是微末,他又何罪之有呢?”
说罢,示意主衣都统将裤褶赐予郑氏,郑氏接过来,略一迟疑,却听娄太后又道:
“多出的一套是给清操的,这女郎品貌好,琴艺佳,真是甚得我心意。”
此言一出,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竟然瞬间静了许多——谁都知道,太后的衣服从来只赏皇室,至于其内眷,也只有正嫡才有份。而清操不过是刺史之女,家中虽出了位王妃,与其本人却扯不上半点关系。
郑氏自是知道个中玄机,只笑着谢过太后的赏赐,谁料皇帝高洋突然发问:“家家是要将这女子指给延宗吗?”
娄太后和郑氏皆是一愣,高洋缓和了语气,笑咪咪又道:“朕听说她送了一袋栀子给延宗。”
郑氏大惊,娄太后沉下脸道,“你听谁说的?那黄栀是疗伤药吧?他们自幼在一起玩,送点药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什么同心啊,什么栀子关人什么的……反正我也记不住,对了,那个赵郡王妃你肯定会!”
娄太后狠狠的瞪了一眼赵郡王妃郑氏,“你会吗?念给我听。”
第31章 同心栀
郑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呜咽道:“贱妾从未听过什么诗……”
“那也好办。”高洋望着迟来的延宗,招呼道:“阿胖快来,把你前几日得的黄栀给阿叔看看!”
延宗不明就里,只乐呵呵的答道:“阿叔的耳朵好长,连这么件小事都听说了?我这不是就是防你日后揍我嘛……”说着便解下腰间的袷囊呈递上去。
“这是你从哪得的?”高洋边问边用手指拨开袋中的栀子,见袋底有块小小的白绢。
“我四兄……不……”延宗眼瞅着高洋从袋子里抽出白绢,递给太后,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想的那样简单,可话既出口,再无半分收回的可能。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太后一字一顿的念完绢上的字,怒意已如山洪般不可遏制。
赵郡王妃郑氏被娄太后留在了宣训殿。
夜间的凉风轻轻拂动着纱幔,幽暗烛光里的老妇人褪去了繁缛的衣饰,倚着床榻上的隐囊,微眯着双目。
“我问清楚了,那袷囊原是宋太妃赐给儿媳卢氏的,卢氏用它装栀子赠与清操,那日宋太妃觐见皇后,巧遇延宗母子,还意外发现延宗的腰间悬着这袷囊,她以为是自家媳妇有何不检,回家便与孝瑜说了,孝瑜盘问卢氏,方知始末。那白绢我也派人查了,字迹与清操所做的琴谱相吻。唉……”太后悠长的叹了口气,“心太大,做事就很难缜密,我很后悔将这件事托付给你。”
郑氏瑟瑟的跪在帐外,并不敢多言。
“我从前以为你侄女只是手脚毛躁些,没想到心也这么浮躁,我不能将她嫁与常山王了,但这需要一个恰当的理由。”
“太后……”郑氏喃喃哀泣着。
“你瞧我院中的那株柳叶桃,在月下开得多艳。我一直很喜欢,命人采些来酿酒,今日你带些回去,便说是我赐予清操的。”
清操已在馆驿中听闻了宫中的变故,她万没想到小小的栀子,会惹出了如此大的麻烦。
她焦躁万分的在庭院中踱步,直至更深,才在微凉的春夜中察觉姑母落寞的身影。忙解了氅子披在姑母身上,方见她满脸的泪痕。
“姑母……都是我的错……”她扑通跪在地上,拉扯着郑氏的裙裾痛哭起来。
“你知道自前朝定姓族以来,我荥阳郑氏出过多少嫔后,多少王妃,多少丞相,多少大夫吗?……可是眼下天子却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并入成皋……你知道如果依照太后的安排,你若嫁与常山王为正妃,是极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吗?那么我郑门中还可以出更多的丞相,将军,光禄大夫……仕途显达,门楣光耀,又何至于被裁并?”
郑氏轻抚着清操的头发,仰头望着云间的朗月。
“我知你阿翁常跟孩子们讲,入仕要靠真才实学,要靠中正品评,做人做事,要走正途,不要总想着旁门左道。但其实他也知道,你我的裙带之上,牵着郑氏阖族多少人的利益……”
清操扬起头,似懂非懂的看着姑母。
郑氏俯下身,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拭干了清操的眼泪,“你真的很喜欢四郎吗?”
上一篇:给病态反派下药的炮灰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