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大兄权势日?盛,为人所妒,近来有?很多参劾大兄的奏章。至尊定?是怀疑大兄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才会如此决然?。”孝珩按了按孝琬的手?,为兄弟们解释道。
孝瓘回想起出征前与大兄的数度争执,若自己没有?执意去北境而进入尚书省帮助大兄,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濯缨还是濯足,自古以来都是一个问?题。
孝瓘曾无比笃定?的认为濯缨者高洁,而濯足者鲜耻,但大兄的死,令他迷茫和彷徨。似乎清浊之间,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有?一种介于清浊之间的东西,更加难能可贵。
“果如宋太妃所言,大兄就是被皇后和丑胡害死的!”绍信咬牙切齿说道。
孝珩速掩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至尊召诸弟归邺,无非是观详你我兄弟的反应,为保全自身,大家切勿有?丝毫僭越之举。”
众人议论此事之时,延宗躲在角落中?,拿着酒壶饮酒,始终一言不发。
孝珩见状,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丧期饮酒,别人会说闲话。”
说完,夺了他的酒壶。
他瞥了二?兄一眼,并不争辩。
孝瓘走过来,俯身拍了拍他的大肚,沉声道:“去给阿兄磕个头?吧。”
“不去。”延宗执拗着。
诸人散去,各自行事。
孝瓘收敛了大兄生前所用器物,送至前庭,以备“烧三”之用。
远远瞧见堂中?有?一肥硕人影,跪在祭台之前,孝瓘默默走到近处,立于那人身后。
他双膝跪落,脖子却?是耿着:“高孝瑜,我跟你说,我续弦之人,仍是李氏女,就是阿范的族妹!你快起来,再照着这里踹上一脚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你倒是快给我起来啊!大兄!大兄!——”
他说着,手?指攀上领口,紧紧揉搓着那里的衣襟,然?后伏跪在地,痛哭失声。
孝瓘走过去,揽着延宗的肩膀,像幼时那般将他抱在怀中?。
他抬起布满泪水的大脸,问?孝瓘道:“四兄,你说大兄他——是不是错了?”
孝瓘望了望大兄的棺椁,垂了眼帘,轻声道:“我不知道……”
延宗稍缓了喘息,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大兄因酒而亡,我喝不下。”
第86章 玄武池
延宗稍缓了喘息, 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 “大兄因酒而亡, 我喝不下。”
延宗听完一愣,叹了口气, 亦收了酒壶。
“你虽已?议定李氏, 却须推迟婚期, 莫让言官捉住把柄。”孝瓘嘱咐他道。
延宗点了点头?, 沉了半晌, 忽扭脸望着孝瓘,问道:“对?了,你与四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我们怎么回事?”孝瓘一怔, 没懂他话间的意思, “我们……没怎么啊?”
“你少唬我了。”延宗甩了个白眼道, “你俩的和离书都送至安喜了!但郑武叔因平叛有?功, 新除赵州刺史,他带老郑公去赵州赴任了。我只得代?为?签收, 然后又派人把和离书和四嫂的家书一并转送去了赵州。”
“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和离书?”孝瓘听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曾与清操和离了?”
“没和离?你说你们没和离?那便奇了怪了……”
延宗见?孝瓘一脸不解的模样,想了想, 道:“阿兄, 你是不是有?事惹着四嫂不悦,她跟你闹了脾气?”
孝瓘一滞,细细回想临别前与清操的几?番谈话, “好像……没有?吧……”
延宗听出他的心虚,道:“是不是你背着阿嫂在?恒州纳了美妾, 而今被她知道了?”
孝瓘锤了他一拳,急问道:“近日清操可曾去过安喜?”
延宗见?他避而不答,遂现出一副了然神情,叹道:“当年元孝友上奏说,‘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①此话还真不假,而今齐地女子俱是飞扬跋扈,堂堂兰陵郡王纳一侍妾,竟会惨遭主母休弃?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没纳妾!”孝瓘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语气更添一份焦急,“你别闹了,快说她到底回没回过安喜?”
“反正我没见?过她。”延宗见?他真有?些急了,才?信他果然没有?纳妾,忙正色答道。
“但我见?过那纸和离,确系你的字迹无疑。上面还盖了你的私印和司州牧廨的官印。只是邮驿不谨,纸张弄得皱皱巴巴的。”
孝瓘自知不宜此时离开,遂唤来尉相愿,让他回兰陵王府带张主簿过来问询——想来和离书夫妻各执一份,若已?在?司州牧廨备案,王府中自然也?应留有?一份。
半个时辰后,尉相愿将张主簿带了过来。
主簿呈进给孝瓘一封文书。
孝瓘拆开一看,竟是当年他私出肆州,找文宣寻仇时写给清操的那张和离书,他的落款和印章陈旧模糊,而清操那厢却是
新洁清晰。
“两?个月前,下官突然收到司州牧廨盖章的两?纸和离书,见?上面印章齐全,不敢多问,直交与了王妃。王妃阅后,命下官将其中一张邮至安喜。她自己便自收拾东西,于次日离开了王府。”张主簿颤颤言道。
孝瓘拍案而起,大怒道:“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报本王?!”
在?场众人都知道,兰陵王素来性情温和,极少见?他如此动怒,俱是噤若寒蝉,半晌方听张主簿怯怯答道:
“下官……下官以?为?是大王与王妃商议好的……下官不敢过问啊……”
“四兄,消消气,消消气……”延宗见?孝瓘脸色铁青,颊边尽是汗水,忙递了盏清水,捋着他的心口,“这事也?不能?怪他,你跟四嫂夫妻之间的事,他一外臣,还能?拿着和离书找到北境去吗?”
他见?孝瓘推开他递来的清水,又道:“这期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孝瓘略缓了心神,继续问张主簿道:“寄往安喜的那张和离书是不是很皱?”
“对?,对?!”张主簿连连点头?道,“又皴又褶,似被人揉烂再展开的,我还说留张清楚的,以?备大王查阅。”
孝瓘想起他去突厥和亲之前,写给大兄的信并附上的和离书,曾在?突厥被清操揉捏成团……
他已?然弄清事实?,却仍旧不肯死心。
“相愿,你与主簿分?别去司州牧廨和宗正寺去查查。究竟何人把和离书送去了牧廨,还有?,宗正寺……宗正寺是否已?将王妃从玉牒除了名……”
尉相愿与张主簿连忙应声?,分?头?去了司州牧廨和宗正寺核实?。
延宗则守在?孝瓘身边。
他也?不知怎么该安慰他,吭哧了半天,才?挤出几?句话:
“我记得你曾说过,并不想耽误她太久……现在?许是她想通了也?说不定……”
孝瓘本是低着头?,双拳紧紧握着,听他这么一说,猛然抬起头?,死死盯住延宗的胖脸。
“我……我就瞎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延宗赶忙捂嘴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眼见?天色渐沉,尉相愿和张主簿先后回来了。
他们的回答彻底打?破了孝瓘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属下已?去问过了,廨役说是一名女子,手执兰陵王妃的令牌,听他对?那女子长相的描述,八成就是避尘。”
尉相愿说完,张主簿回道:“宗正寺已?根据和离书,上奏天听,王妃已?被移出了玉牒。”
孝瓘听罢不怒反笑,他颓然跌坐在?蒲席之上——清操用他写下的两?封和离书,将他休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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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沧州刺史元孝友给皇帝的奏表。在?五胡汉化的过程中,因草原部落的传统,北朝女性社会地位保持了较高水准,男子纳妾经常不被允许,也?难怪这位刺史正二八百给皇帝写奏折抱怨了。所以?脱胎于北朝的隋唐帝国,有?杨坚那样的妻管严,出了武则天这样的女皇,实?在?算是历史积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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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心飘絮
自溺毙于玄武池, 至入殓下葬,天子始终未来吊唁孝瑜,只命谒者送来盖棺定论的赐谥诏书。
谒者道:“皇上贬膳撤悬, 切犹子之痛, 遂乃诏曰……”
引来孝琬一声轻嗤,谒者抬头望了他一眼, 孝珩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角, 谒者这才继续宣诏:
“故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河南王孝瑜, 风标俊朗, 理怀弘劭, 历职内外,绩誉兼宣。降年不永,伤悼深切, 泉隧已卜, 典册宣加。可赠使持节、都督定沧瀛幽晋燕朔七州诸军事, 太尉公、录尚书事, 王如故,谥曰:康懿。”①
合民?安乐曰“康”, 文德充实曰“懿”, 天子赐了褒谥。
然而,大兄那?张鲜活生动的脸, 就这般慢慢褪去色彩, 变成两个冰冷的汉字被籍入史册,孝瓘想到?此?节,心中顿感无限孤凉——人之一世, 究竟为何而活?难道当?真只为了死后?那?轻浅的两个字吗?
天子又准允诸王留邺举哀,直至百日。
“他不过是怕你们回到?地方举了反旗。”孝琬又冷声点破了机要。
“三弟, 祸从口?出。”孝珩指了指嘴。
孝琬瞪了一眼广宁王,他一向?看不起?怯懦避世的二?兄,“我便是死也要手刃那?丑胡,二?兄自得?长命百岁。”
“大兄之死,也未见得?仅是和?士开的算计。”孝瓘看了看孝琬,轻声道。
孝瓘回到?兰陵王府,默默地走在庭院的石径上。
身畔是他去年手植的栀子树,此?时花已落尽,果尚未结,唯剩一树浓绿,默然而立。
远处的听风阁上,蒲席和?矮几犹在,几上却再无瑶琴。
他走进内寝,陈设如常,只是案桌上少了镜奁,书架上少了琴谱。
为筹办大兄丧仪,他已两夜未得?合眼,此?刻只觉又困又倦,便自吹灭了蜡烛,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他仰望黑暗,举目无依,一股久违的恐惧感刹那?袭遍周身。
亦如幼时那?般,他起?身胡乱翻找起?母亲的那?串颈珠,然而颈珠早已束之高阁,一时又去哪里找寻?可黑暗亦步亦趋,恐惧一刻未停,他终在一堆换下的衣物?中,找到?了清操送给他的那?只鬼面。
他试着把鬼面戴在脸上,鬼面隔绝了黑暗,心竟自安定?下来。
曾几何时,他不再需要颈珠来抵御黑暗了,他误以为自己业已成年,不再畏惧黑暗,殊不知?那?不过是因为心有所慰,情有所依。
他在床上辗转,脑中又细细回想,分别前一晚他们说过的话——清操曾问他,他们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面对这个问题,彼时孝瓘不知?如何答;而今他知?晓了答案,她却失了耐心。
念及此?处,孝瓘再也没了困意。
他猛然起?身,取下鬼面,重燃烛火,唤来长史,命他查问府中所有婢子、僮使?——她离家前后?,可有发觉任何异状。
“奴婢记得?,王妃那?日自亲蚕礼回来,路上偶遇赵郡王妃,她们在城垣外的景亭聊了一刻。”一婢子率先道。
“可知?她们谈论些什么吗?”孝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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