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春声 第19章

作者:长青长白 标签: 古代言情

  刘二是个怂的,见姚春娘骂得厉害,一边小声回了句“你们做寡妇的咋都这么凶”,一边提着锄头淌着水离她远了些。

  杀鸡儆猴总是有效,众人见此,都没敢再去惹她,低头干自己的活。

  姚春娘下了田,开始学着齐声往田边填泥做高田坎。

  她一共要做四面田坎,没带农具手上糊满泥不说,速度还慢得离奇,齐声做了一面她才做好小半面。

  两人的田相邻,有一块共用的泥坎。齐声拎着锄头,默不作声地把那田坎独自填高了。

  姚春娘不怕别人猜忌她和江平,因为两人之间清清白白,没发生半点不该有的关系。

  可齐声不一样。姚春娘见齐声靠过来,立马背过身欲盖弥彰地走向了田里另一头,恨不得离他百八里远。

  齐声见她远离自己,在笠帽的遮挡下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姚春娘像是察觉到了背后灼灼的目光,回头一看,看见齐声面朝她站着,心虚地望向了四周。好在田里的人都忙,没有人注意他俩。

  姚春娘急急给齐声使了个眼色,反手在背后偷偷挥了挥,示意他走远点,别盯着她瞧。

  齐声倒是听话,悠悠别过了身,就是脸上本来就寡淡的表情此刻更瞧不出半点高兴。

  姚春娘面朝黄水背朝天地忙了小半个时辰,四周的田地间渐渐起了清雾,随后真如齐声所料的那般,天空开始飘雨。

  细如发丝的雨点砸在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波浪。

  凉凉微雨滴在手上,姚春娘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又看了眼没剩多少的活,拿起岸边斗笠戴上,打算干完再回去。

  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没披蓑衣也没戴笠帽,淋着雨干了一会儿,估摸着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一个接一个上岸,蹲在河沟边洗干净手脚,慢悠悠回家了。

  不一会儿,这一片田里就只剩下姚春娘和齐声两个人。

  齐声的事早做完了,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在田里瞎忙活,等其他人走没了影,这才走到姚春娘身边,拿起锄头替她码田。

  姚春娘见鬼似的瞧着他,扭头朝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人,才稍微放下心来,低声埋怨道:“你过来干什么啊,待会儿给人看见了,我自己能行的。”

  齐声似乎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却没停,两下填完上了岸,蹲在河沟边洗身上的泥水。

  姚春娘跟在他身后,姿势别扭地把快松下去的裤脚蹭高了点,冷不丁瞧见腿上糊着的泥里一条什么虫子在蠕动。

  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猛甩了两下腿,嘴巴紧跟着颤声道:“齐声!齐声!蚂蟥,我腿上有蚂蟥!”

  她声音听着都快哭了,齐声转过身,手疾眼快地握着她甩来甩去的脚掌,手指顺着她的小腿连蚂蟥带泥地一抹,用力甩远了。

  然后又把她两只脚仔细看了一遍:“没、没了。”

  姚春娘站不稳当,下意识把沾着泥水的手扶在了他肩上,她缩回手,瘪了下嘴,歉疚道:“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齐声用手擦了擦,道:“没、没事。”

  他往旁边挪了挪,拂水冲了下身边半块干净的石头,同姚春娘道:“过来,扶、扶着我。”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姚春娘却听明白了。她赤脚踩上齐声冲干净的石板,弯腰洗干净手,扶着他的肩膀,自然而然就把脚递给了他。

  她小腿生得修长匀称,沾了泥也遮不住的白,齐声拖着她的脚底,洗得格外细心。

  河沟岸边修了一米高的石路,供人清洗的地方修得低,齐声蹲着,远处看不见人。

  姚春娘看着他发顶,伸手揪起一小撮头发,用手上的水抹湿了立成一个小尖。

  齐声没管她手上的小动作,他替她洗着脚,突然问了一句:“你和、和他认识很、很久了?”

  姚春娘揪着他的头发在手指上打圈,翘起脚尖把脚趾上一点没洗干净的污泥露给他看:“谁啊?”

  齐声伸手搓干净那块泥,道:“犁、犁田的。”

  姚春娘奇怪道:“你为什么叫人家犁田的,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我看江平和你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们俩认识呢。”

  齐声道:“是认、认识。”

  姚春娘道:“那你为什么叫人家犁田的?”

  齐声放下她的左脚,拍了下她的右腿让她抬起来,道:“不、不熟。”

  姚春娘像是没察觉齐声情绪不对劲,道了句:“是吗?我和他倒是挺熟的。”

  姚春娘和江平一家也算是有缘。她嫁来梨水村那天,是托人看过的良辰吉日。

  可吉日说吉不吉,娶亲的队伍刚要进村,撞见一头陷进泥潭的水牛,而岸边站着两个着急忙慌的人:江平和他媳妇儿

  江平的媳妇儿怀了孕,挺着个大肚子,瞧着估摸得有八九个月了。

  江平家买了这头水牛才一年,是家里最贵重的物件,说什么也不能丢在这儿。他媳妇有孕帮不上忙,江平一个人拽着绳也没力气把牛拖上来,若回去叫人,怕回来时牛都淹死了。

  正急着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姚春娘一行人出现了。

  她穿着新嫁衣走在队伍里,前前后后几个男人敲锣打鼓吹唢呐,最前头还有个李清田。

  在梨水村,结亲的队是不能停的,有“路一停亲难行”的说法,江平也知道这个道理,虽然心里想叫他们帮忙,也开不了这个口。

  万一停出问题来了呢。

  众人也看着姚春娘,等她拿主意。姚春娘见这情况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叫停队伍把水牛拉了出来。

  李清田拦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姚春娘大大咧咧没当回事,后来李清田一直觉得张青山就是因为这事被她克死的。

  当时牛救下来后,江平和他媳妇儿感激得快哭了,报了家门,说以后如果姚春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所以这才有了今日江平不辞辛苦跑来帮她犁田的事。

  齐声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心里的想法不可避免地跑偏了十万八千里,他替姚春娘洗干净双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道:“江平娶、娶妻了。”

  姚春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道:“我知道啊。”

  齐声愣了一愣,想是觉得姚春娘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又道了一遍:“我说,江平已、已经娶、娶妻了,今年还、还生了一个孩、孩子。”

  姚春娘看他眉头皱出深褶,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恼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搡了他一把:“齐声!你个猪脑子!”

  说罢,用力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丢下他自己拎着鞋子快步走了。

  齐声站起身,看着姚春娘气冲冲的背影,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沉默须臾,抬起手恼恨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第三十章 落水

  农忙时节,各家各户都不得闲,恨不得把一天的时辰细细掰成三天用。

  曹秋水和马平一天到晚在外下地干活,送饭带孩子这些琐碎的活计便落到了逢春的头上。

  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如今终于能趁着洗衣的时候出门喘口气,姚春娘很是为她高兴。

  她本来还以为在逢春出嫁前,再也见不到逢春了呢。

  这天,姚春娘和逢春约好一起到河边洗衣,她去的时候逢春已经到了。

  她低着头,手边立着一只装着脏衣服脏鞋的竹背篓子,背上还背着她一岁大点儿的弟弟。

  一个脸胖体圆的小胖子,头顶的毛都没长齐,

  逢春本就瘦小,像是常年没吃饱饭似的,此时身上又压着个十来斤的孩子,细腿蹲不住,只好跪在河边的石头上洗。

  河水漫过石板打湿了她的裤脚,她需要一边注意着背上的人别捣乱,一边又要洗衣服,是洗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河边其他洗衣裳的妇人见了,劝她别跪在冷水里洗,老了膝盖会痛,她也只是憨笑:“没事,一会儿就洗完了。”

  可她手边的背篓里一家四口的衣服多得堆冒了尖,哪像是马上就能洗完的架势。

  她说着,一抬头看见姚春娘端着盆朝她走了过来,高兴地叫道:“春娘,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姚春娘见她还敢在外边这样大声喊自己,假装不熟道:“你还和我打招呼,不怕你娘知道了后回去打你,又把你锁家里不让你出来啊。”

  逢春听见这话羞涩地挠了挠头上杂乱的头发,对姚春娘道:“我要嫁人了,她现在已经不打我了。”

  她说完像是觉得这是件好事,傻笑了笑:“能嫁人挺好的,她说打了我,如果留了疤破了相,别人就不会要我了。她可怕我嫁不出去了。”

  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只是逢春单纯的笑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酸。

  姚春娘想告诉她嫁人是挺好的,但张了张口又说不出来。

  对其他人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于逢春这种别人把她卖了她还帮人数钱的傻姑娘,说不定日子比现在还难过。

  姚春娘低头在路边河里找了找,从水里捡起来两块有一定高度的巴掌大的平石块,递给了逢春。

  “诺,把它放在膝盖下面,再把你那干的没洗过的衣服折一折放在石头上,这样膝盖就碰不到水了,免得老了痛。”

  逢春夸张地“哇”了一声:“春娘,你好聪明!”

  姚春娘忍俊不禁,摇摇头:“是你太笨了,笨姑娘。”

  逢春不听,反驳道:“我不是笨姑娘。”

  逢春旁边洗衣服的妇人往旁边挪了挪,给姚春娘让出位置:“来来,姚寡妇,我还差一件就洗完了,你上这儿来洗。”

  姚春娘高兴地道了声“谢谢”,从兜里掏出两颗糖给妇人:“姐,请你吃糖。”

  妇人爽朗地笑笑:“这多不好意思。”

  她把手伸河水里搅和了两下,洗去手上的沫子,伸出根湿漉漉的手指勾开衣兜:“来来,扔兜里,我回去拿给我家臭小子吃。”

  “行。”姚春娘笑着把糖扔了进去。

  逢春这一堆衣鞋洗得忒久,姚春娘洗完,又帮她搓。

  河边洗衣服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从这家吵了架到那家死了鸡,最后不知道说到了哪家的姑娘没嫁得好,她男人天天揍她。

  一阵唏嘘后,有人好奇地问逢春:“诶,春儿,你知道你娘把你嫁给谁吗?”

  姚春娘也好奇地看着逢春。

  逢春点了点头:“我听媒婆说过了,说要嫁给一个人做需……需弦啥的。”

  她说得模模糊糊,但大家都听明白了。

  有人叹息着接了句嘴:“哎哟,续弦吧,续弦不好做喔。男人年轻还好说,就怕一大把年纪还拖着个娃,万一再有个什么大病,你这嫁过去可不好过。”

  以逢春呆呆傻傻的情况,想来也找不到什么顶好的人家,说一句“不好过”,都算是言轻了。

  逢春似乎还不知道什么叫续弦,她听那人这么说,有些害怕地缩了下脖子,低声问姚春娘:“春娘,啥是给人做续弦啊?”

  姚春娘拿棒槌狠狠敲了两下手里的衣服,皱眉道:“就是嫁给死了媳妇儿的男人。”

  她这一句话的功夫,刚才接话的那人又开始一个一个挨着点梨水村里死了媳妇儿没着落的人家:“安家那七十多岁的老头算一个、富家有个六十岁中了风半边瘫的男人,河上边一家姓柳的好像前不久媳妇儿也跑了,才四十来岁,我想想还有谁来着……”

  她从七老八十数到二十出头,逢春听见上了年纪的就皱着脸,听见年轻气盛的就低着头偷偷傻乐。

  她脸上泛出一抹羞红,姚春娘看着她,是又喜又忧,到了嘴边的安慰话默默咽了回去。

  傻人有傻福,她在心里说。男人年纪大点就大点,带着孩子也没事,只要对逢春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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