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是。”赵望说完站在原地,两眼直望着陆迢,脚下丝毫没有要动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书案边的人先开口。
“还有何事?”
赵望提了提神,“松书来消息说,二爷和三小姐这几日变着法的想找您,往寒商园里送了不少东西,还说想来府署。”
他忐忑说完,视线垂向地面。若非松书被他们缠得没法,也不会托自己开这个口,若不是自己被松书缠得没法,也不会向大爷开这个口。
陆迢斜乜他一眼,“不见,告诉他们,心里不安见我无用,该去寺庙多跪跪。”
“属下知道了。”赵望退出门外,心想二爷和三小姐这回可算是把大爷给得罪了。
说来说去还与月初那件事有关,那事发生的前一晚,二爷和三小姐在园中的假山后头吵架,把得月楼遇见大爷和姑娘的事给大声吵了出来,叫刚回来的大老爷给听见了。
本来大老爷只要对付大爷,断了他和陈寻的往来,听完这话后把他们揪着问了一通,要对付的人就变成了姑娘,才扯出后面那么多事。
眼下大爷养外室一事全国公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了些眉目,大爷光风霁月的君子名声算是彻底不保。
不过赵望偷心觉着真正要紧的兴许还不是这事,大爷若是在乎,有无数个法子把此事压下去,可他没有。
他以为,真正要紧的地方还在秦姑娘。
大老爷下手何其狠断,若是秦姑娘到了他手里,哪怕他们只迟上一刻钟,她也绝不会有命出来。
赵望将陆迢的回复转告松书,松书点点头,他有一阵没见到陆迢了,因问道:“大爷如今可还好?”
赵望顿了顿,回他,“挺好的。”
姑娘走后第二天,大爷便查出了那夜唯一一艘从渡口离开的船只,五日后船只在丰州停靠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自那以后,大爷便再没提起过姑娘,只是偶尔逗逗那只黑猫。
一切如常。
似乎一切如常。
六月眨眼就过去,绪绪和风转凉,悄然吹黄了梧桐叶片,秋雨从忽大忽小的叶罅间落了下来。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竹帘一晃一晃拍在车厢,混着沥沥的雨声,这声音并不讨人喜欢。
陆迢拢着眉,挑开竹帘。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角处立着一个人,沥沥的细雨飘摇而下,沾湿了她身上的挼蓝长裙,和那双含着委屈的漂亮眸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陆迢撑伞走了过去,雨丝落在伞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眉头依旧拢着,伞沿已向她头顶倾了过去,“你自己跑的,现在又来哭什么?”
秦霁不说话,抿起半边樱唇,一双泪眼望着他,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在极力忍住抽噎。
陆迢牵起她的手握住伞柄,腾出空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再滑至小巧的下巴颏。
“受欺负了?”
小姑娘摇摇头,抛开伞,两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抿着的唇瓣贴上了他的鬓角。
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复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青年男子白她一眼,继续大喊,“去买把伞,算我的钱!”
秦霁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到小片灰蓝,透出淡淡的余晖,东边还是濛濛一片,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
像在子钱家手里欠的债,子钱绵绵不断,任你想尽办法都断不清,只好割肉逃跑。
秦霁买了一把油纸伞,一路撑着回到了客栈。
一推开房门,商晚手里的蜕巾就递了过来,“真傻,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要花钱?”
秦霁一直躲在廊下,并没淋着什么雨。这会儿听着她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话,唇边扬笑,“我知道了,你要的蟹粉狮子头买过来了。”
秦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蟹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商晚坐在圆凳上,眼睛变得和菜碟一般圆,“好香,好饿!”
秦霁夹了几样添在一个小碗当中,坐在商晚旁边,要如前几日一般去喂她,被商晚拦下。
她举起左手摇了摇,笑眯起眼,“今日我用这只手吃饭,便不劳烦你咯。”
秦霁点点头,又听她道:“工钱照算你的,好声声。”
“好。”秦霁应了她,坐到另一边的小案上去数钱。
她身上的五十两在许霖那处花掉了二十,来到丰州后还要补上平日的衣物和其它所需,并着在丰州躲上一阵的食宿,一下便花去了八两。
秦霁这次要去的不是京城,而是师父带着秦霄住的甘南,比京城还要北,沿路花费也更多。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北上的船费要比南下的贵,算上去甘南的船费和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她原本的五十两也不够用。
秦霁精算过一遍,怎么节俭也要花去六十两,故而她到了这里第二日,便出去寻活计赚钱。
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并未寻着合适的活计,最后在一家墨铺,凭着一笔好字暂领了个代笔的活。
墨铺老板奸滑吝啬,瞧出秦霁是外地人,急要钱又找不到活干,开出了抄两张十文。他没料到秦霁能写这样快,一日不到便抄了两百张,应得一两银子的抄书钱。
那老板只恨自己没把工钱压得再低些,临了鸡蛋里挑骨头,只肯出七百文。秦霁不依,两人便在墨铺门口吵了起来。
他用施恩的口气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三篇纸十文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价了,再说你用了这么多墨,我还没收你钱呢。要是再敢无理取闹,我现在就去报官抓你。”
商晚听见银子相碰的动静,问道:“声声,你还差多少路费?”
秦霁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还差二十两。”
“二十两啊?”商晚啃了一口狮子头,弯眼一笑,“等我手好了,我直接拿给你。”
商晚就是那时候在墨铺外遇见的秦霁。她常年男扮女装,一眼便知挡在自己前面的姑娘是同道中人。
她原本没打算管,一个人活着能顾好自己已经很难,再可怜他人就是自找麻烦。只是提步往前走时飘来了一张纸,上面那笔遒劲又潇洒的字叫她移不开眼。
她右手受了伤,一脑子的话本拖着没写完,整个丰州的书肆都催得厉害,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不能拿,实在难受。
这不是可怜,这是爱才,于是乎商晚把秦霁给聘了回来。自己念话本,秦霁照着写,写着写着两人便住到了一起,商晚的起居也由秦霁伸手照顾。
这段日子商晚虽受了伤,过得却比平时还要快意,因而也愿意多帮帮这个叫声声的好姑娘。
她对秦霁笑道:“大夫说我的手再过十日便能好全了,到时候我送你上船。”
“十日么?”秦霁心下一轻,看着漫天的雨都觉得顺眼许多。
第06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如当日官厅所言,陆迢病了起来。且还病的不轻,一连几日都未去上值。
应天府署,官厅。
王盛望着上首空空如也的官椅,叹道:“瞧我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都三日了,陆大人竟还没好。”
“这也怪不得你,听说有的人就是如此,寻常不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等闲好不起——”
“汪大人!”王盛连忙打断,“可不敢再咒他了。”
可惜他晚了一步,汪原的乌鸦嘴已经说完,没多久陆迢的病书便由赵望送至府署,在这边盖完印后又要转送至抚安官处。
“我家大爷病的实在严重,大夫说需得静养,他让小人传话,近来不能再来府署,一应事务还要多多麻烦两位大人和新要来的通判老爷了。”
赵望走后,王盛转向汪原,话里含着心虚,“我们稍后是不是该去国公府探望探望?”
汪原亦有几分心虚,点着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国公府,向守门的小厮报了名字,不一会儿松书便出来将二人引了进去。
“这病来得蹊跷,大爷先是咳嗽发热,只以为这是秋寒露重着了凉,可几日过去仍不见好,反倒添了头疼和失力。二位来的也是正巧,我家大爷昏了一天,这会儿刚醒。”
王盛二人还未踏进房门,先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药味,里间大夫正在同陆迢说话。
“……世子此病来得凶险,脉象至今虚浮,此乃险状。务必要好好静养,不宜过劳累过多。”
“有劳您费心。”陆迢抵着唇闷咳了一阵,说话只有虚弱的气声,“松书,替我送送徐太医。”
松书在外面应道:“是,大爷。”
王盛和汪原退至一边,等那老太医过后方走进来,绕过屏风,才发现这屋内除去浓浓的药味之外还冒着腾腾的暖意。
这屋内原还点着两个炭盆,里面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两个人一起抬眼,看见了靠在榻上的陆迢。
他穿着寝衣,身上披了一件墨蓝刻丝的褂子,面上气色大减,说话也虚了不少。
王盛与汪原坐下来,都还记得方才那大夫说要静养,喝罢一盏龙井,简单寒暄问候一番后便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