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且她现在真是身轻如燕,轻功恢复了过来,身体里的毒素也走了大半。
这更让她想不通。
燕山景思来想去,都觉得大概还是要归功于丹樱花海。父亲的旧友尺八提醒过她,她能进去,而其他人不能进,还特意点出来了姬太君。那她去了大半毒素,是否要感谢姬无虞?他和她的婚事,救了她一命。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欠了雪廊姬氏半条命。
既然如此,她还是应该立刻把小司带走。
她目前性命没有危险了,轻功又恢复了过来,她可以直接抓着小司从五蛇到山脚,之后再一起去幽阳谷。
这么说,她又多了一层新的烦恼。
她该怎么对雪廊姬氏说呢?因为你们的恩情,救了我和我的情人一命,所以我不得不退婚。那不是显得她狼心狗肺?
她又如何对小司说呢?因为你被无形中被我的未婚夫家人救了一命,所以我不该立即退婚,一切都得从长计议。那不是显得她始乱终弃?
燕山景在溪水边踱步,却不料眼前一黑,她茫然地朝虚空中探手:“什么?”
周围没有人能回答她,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可光线越来越弱,她抬头看时,已不见天空,俯首看,丹樱花被茫茫黑影代替。她瞎了。
燕山景张嘴喊小司的名字,可她明明觉得她用足了浑身力气,还是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也聋了。
原来感官失灵是这样的感觉。燕山景举步维艰,空有内力轻功,却不知哪个方向是正确的,她心中一片茫然,只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和小司莫非交换了毒液不成?
她艰难前行时,便有一人扶起她的手。燕山景惊喜道:“小司?”
她摸着对方的手,却发觉这完全不是司青松,立马松了手:“你是?”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身的药香。
对面的回答她听不见,她在原地站着不动,陌生男子也没动。
对方将符牌塞到了她手里,燕山景摸到一片梅花,几座山峰,她翻了过来,从上到下触摸符牌上的名字,渐渐露出惊喜神情:“崔霁!你是红林梅州的崔霁?你怎么会在这?”
“我要找一个人,他就在西边的林子里。你能带我去吗?”
对面牵住她的剑柄,扶住了她的胳膊,燕山景半信半疑地往前走,她不确定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认识的红林梅州的大夫崔霁,因而心存疑虑,直到她被人慌慌张张抱到怀里。
那力度真要把她骨头捏碎了,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吗?
肯定是她的小司。
她才笑了:“我和你一样,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这位是我以前的朋友,匆匆相认,你和他说吧。我想要歇息一会。”
燕山景摸索着坐下,她旁若无人运功打坐,左右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靠嘴唇传音旁边又有个人,不如搁下烦恼。专心调息练习轻功才是。
姬无虞却在她旁边,绕着她走圈,时不时看一眼身边背着药篓的陌生男子,他等他主动开口。
一觉醒来找不到燕山景,他还以为她干了坏事就不要他了,正在林子里气得浑身发抖,打算去寻找她,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被毒素锁住,不知所以之际,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扶着燕山景走过来,朝他挥手:“这位公子。”
他一肚子话要跟未婚妻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拦路虎,且毫无自觉地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一脸和善地微笑着:“公子,相逢即是缘分,可否互通名姓?”
“在下红林梅州,崔雨停,崔霁。”
姬无虞找了个树桩坐下,榕树参天,青苔遍地,丹樱藤绕着榕树,粉花吐艳,前不见摘月斋,后不见天巫教,独独出来一个崔霁,是敌是友,尚无定论。
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崔霁,就打心眼里地讨厌,想把他扔下山踹下河,有多远滚多远。
但人家毕竟没惹他,他拖着头,尚且还算有礼。他深吸一口气,一拱手:“芭蕉雪廊,姬无虞。”
就算燕景听到,他也无所谓。他肆无忌惮,不怕她跑了。就算跑了,无论是以姬无虞的名义,还是用司青松的名义,他都要追她到海角天涯。
崔霁惊回首:“世子?!”
“你认识我?”姬无虞看着旁边调息打坐闭目养神的燕山景,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他。
崔霁举止轩然,容貌如松风水月,笑起来眉目含情——祖父说过,这种男人一辈子可能会有很多朵桃花。
燕山景不是桃花,是差点始乱终弃的坏婆娘。总而言之,崔霁沾不上燕山景的边,也不准沾上。
“不认识,只是久仰大名。”
“嗯?你去过南理?”
“听姬太君说过很多次。崔霁不才,迷失在深山中,又见这丹樱花奇景,不由得流连忘返,情不自禁闯入一探丹樱花奥妙,竟在此遇到故友,又遇到世子。实在是一段奇缘。”崔霁说得情真意切。
姬无虞把他散了的辫子拆开来重新编好:“祖母如今在哪里游历?我许久未见祖母了,多年来只是通信。”
“太君仍然意气风发,居无定所,上次见到她,是在婵娟海。我也是从婵娟海过来的。在当地遇到蛊学大师,倍感荣幸,姬太君时常与我谈起您,她也很挂念她的孙子。”
姬无虞随口寒暄道:“进了丹樱花海,我看你精神头还不错。看来你是真的学到本事了,大约真的师从祖母吧。”
“不可久留,最多留三个日夜。倒是燕姑娘,是不是该早点出去?世子是太君孙子,自然不必担心,而燕姑娘……”
姬无虞打断她:“燕景是我祖母的未来孙媳。”
崔霁恍然大悟,朗然一笑:“原来如此。只不过为何称燕姑娘燕景?”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燕景。写在我们婚书上的名字,也是燕景。你不知道?”
“我们南方门派,多听闻她的山字名号。长歌长老燕山景,是山字辈的最后一人。想来也是,她的原名确实是燕景。”
姬无虞已然有些不耐烦,崔霁毫无自觉,还在说他在婵娟海的见闻,蛊学有多么神奇,祭司行医之道与他的理念有多么不同,姬太君又如何手段强悍,都是姬无虞早早知晓的事。
此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看不出来孤男寡女未婚夫妻,两个人都衣衫不整,甚至脖子上还挂着红痕?真傻就是个痴大夫,一心求医问药,这种人举世绝迹。假傻就是心怀不轨,指不定要干点什么。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崔霁终于不说婵娟海的事了。
姬无虞抬了抬眼皮:“嗯?”
“燕姑娘病状奇特,在下想为之一看。”
姬无虞站起身,凝视崔霁的脸,他正微笑着,双眼澄明,姬无虞摊开手:“你得问她本人才行。我也不知道她上哪中的那么厉害的毒。”
说着,他又坐下了,他戳了戳燕山景的脸颊,她毫无反应,崔霁惊慌得要站起来:“燕姑娘这是?!”
“睡着了。”姬无虞替她理了理领子,“她就这样,在哪都能睡。这么久都静悄悄的,肯定是睡过去了。”
“这般作息,很反常啊。”
姬无虞习以为常,“还好吧,她好像一直都那样。她跟我说过,在老家,她要睡七个时辰。”
崔霁坐下:“原来是长老的生活习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在净山门,人缘很好吗?”
崔霁拿出一本医书,他认真地刻画着丹樱花藤缠着榕树的模样,闻言,便抬头:“世子是要和我聊聊燕姑娘?”
“嗯。”
“世子但问无妨啊,”崔霁认真道,“你们看着就是神仙眷侣,原来世子如此喜爱燕姑娘。看来师弟说得不错,他跟我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千方百计知道她的一切。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你,你,快停下。”
崔霁收起医书,“世子想从哪里了解?”
“你们很熟吗?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似的。”
崔霁轻笑:“不,并不是十分相熟。只是南方门派没有中原门派繁荣,所以互相之间的交流少不了。且听我细细道来。”
崔霁来自红林梅州,是江湖中唯一行医的门派。红林梅州近来分成两派,一派杏林,见到伤患和病患,全部收留,无所谓高低贵贱,更不要求回报,一派梅山,最近兴起,主张施救亦挑人,贼匪一律不救,忘恩负义一律不救,不忠不孝一律不救,要求回报,越高的回报越高。
姬无虞对红林梅州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但还是认真听完了,他略一思索:“所以你是哪一派?”
“世子觉得呢?”
“我怎么会知道?南理的郎中行医都随心所欲,看到顺眼的救,不顺眼的不救。”
“在下是梅山派。崔某自认哪一派都不是,只想好好行医,但是我与梅山派的首座是同窗好友,自然而然就被划分成了梅派。林派与梅派吵得不可开交,我这才前往婵娟海学医,也是为了远离尘世。”
姬无虞挑起眉毛,他说了半天,没一个字和燕景沾边。他好能说啊,肝脏肯定不上火,所以口舌津液充沛。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红林梅州位处于西南郡和东南郡的交界处,南部武林切磋时,崔霁曾经随从师弟师父来到净山门,师弟就是大名鼎鼎梅山首座,山道上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少女少年,要一睹梅山真容。
崔霁在槐树下观察小蚂蚁,他在思考蚂蚁是否能帮助缝合伤口。
时至今日,崔霁还是激动道:“我认为我的想法是可行的!”
对面的姬无虞眨了眨眼睛:“你继续吧。”
这个人,可能是真傻。
他看得入神之际,一个白衣少女从树上翻了个跟头,吓了他一大跳。
他跌坐在地,饭盒全打了,他一屁股坐在药汤里,苦着脸:“你是谁啊?”
“原来长老初见梅山首座,觉得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就打道回府,中途看到一颗槐树枝干粗壮,是天然的睡觉好去处,便爬上了树,在那里小憩。不巧遇到了在下,害得在下衣裳全都湿透,长老道歉后,便飘然远去。”
“长老淡泊名利,不理世俗俗物,讨厌繁文缛节,门派开会公然缺席,却仍是这般自在洒脱。崔某当年困在门派斗争里,便心生向往,自此后也学习长老,不理其他同门,一心钻研医术,果有所成。”
“半年后,我与她说起此事,她却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功劳,与她无关。随后又拿起剑,背着一筐竹笋快步上山了。崔某更加敬仰其风度!如此仙风道骨,了断尘缘,如何使崔某不敬佩呢?”
姬无虞拖着颧骨,抬头望天。
他想了半天,便认真劝了一句崔霁:“山上骗子很多的。你万一遇到汉子打老婆的,千万别捐钱。”
崔霁睁大眼睛:“世子如何知道?那女子被打得可怜,我倾囊相助后,她才放我走。”
媚娘和老朱原来已经骗过他了。
说起往日趣事,崔霁轻快道:“当日我还直呼被打翻药碗倒霉,现在却要叫一声好走运了。当年有幸结识燕长老,现在在这深山之中相遇,崔某的心,霎时间就快慰了。”
姬无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有点生气,但又觉得和傻子犯不着。
第27章 南理无雪
燕山景醒来时,眼前已能视物,耳朵也恢复正常,她小憩片刻,便一切如常,她猜想她和小司的毒都已解了大半。
醒来之后,她原先纠结不安的心便已和缓平静下来。她原先以为小司要天崩地裂地闹一场,现在却安静地在拨弄篝火,他坐在不远的河滩上,似乎在烤兔子。
燕山景朝他的方向张望,看不清他具体神情,她醒了,他怎么没立刻过来要个说法?还是伤心欲绝?
她正要过去,身侧的崔霁听到动静,便拦住了她。
哦,崔霁,她遇到了崔霁。
她依稀记得,崔霁不喜欢参与他们门派的斗争,一度消极厌世,又视她为知己,曾多次倾吐烦恼。她对崔霁并无男女之情,彼此相处更在君子之交的范畴内。
燕山景她在净山门担任长老的六年,曾有一个爱好,那便是在山门中寻找不大快乐的小弟子,他们的烦恼多数很简单,和同门拌了嘴啊,吃不了净山门难吃的饭菜啊,想家想爹娘啊,如此种种,燕山景处理起这些烦恼得心应手。
对小童子们来说天大的事,其实放在整个净山门,并不稀奇。功课做不好可以多去书馆,吃不下饭可以去山下葫芦州打个牙祭,太想爹娘便多多参与净山的功课,和同窗拌嘴就认清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朋友。
她三言两语点拨点拨,新弟子们便都能理解。她懒是相当懒,但在净山门可谓是如鱼得水,所以偶尔连别的门派的人,她都听听烦恼,这其中,就包含了崔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