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27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阿虞说,有些事他自己不方便开口,所以他认为到了幽阳谷,南前辈会告诉我所有真相。我和他说话,亦有许多云山雾绕之处,竭请前辈一一告知。”

  南流睢若有所思:“少年人肝胆……他竟然没有告诉你,小阿虞的脾气和小时候一样啊。”

  燕山景困惑不解,她想起姬无虞时而幽怨时而愤怒的眼睛,如雨中之火,如山中之日,那滚烫的感情灼伤过她的心,也点燃了他们之间的每次触碰。

  她实在虚心求教:“前辈,但说无妨。”

  南流睢比了一个嘘:“我要保护阿虞的自尊心呢,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喜欢。”没有犹豫,燕山景如实回答,“在九蛇山的时候,我开始喜欢他。那么多次的生死逃亡,我喜欢他超过我的想像。”

  南流睢欣慰地笑了:“小阿虞从小就有个英雄梦,茶剑道人对着他小景长小景短,告诉他,他是男子汉,所以要做小景的英雄。他是你天生的英雄,他终有一日会保护你的。一生都不保护最好,但那一天来临时,他也不该害怕。”

  “这么厉害的毒,你之所以没有衰竭而亡,没有顷刻毙命,是因为……”南流睢含笑指了指燕山景的耳垂,“阿虞帮你扛了一半啊。”

  燕山景的茶盏打翻了,她慌乱地收拾桌子,却在低头擦茶水时,愣住了很久。

  南理无雪,雪落无声。

  这样的事,他居然不好意思对她说。

  她中的毒本能直接要了她的命,然而因为他的存在,一个她从未知晓的存在,她保住了命。

  她在净山门,他在九蛇山追查天巫神和找叛逃的姬无忧。他那时孤立无援,手下全死在了天巫神的埋伏里,毒液却忽然涌入了他的血里。他说过大哥武功很差,不是他中毒,他不会受大哥一剑。

  燕山景想起在一蛇时她强行催动轻功,他曾经说:“你慢点……你的速度越快,我的血就越流越多。我扛不住。”那时她以为他们只认识了一夜。

  她一无所知,继续催动轻功,想带他逃出生天,但他奄奄一息,几乎命悬一线,仍旧咬紧牙关,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他说:“你这傻瓜……不是让你慢一点吗?”

  在五蛇的竹屋里,他伏在她床边,这样说着:“你会连累我的。你会连累死我的。”

  真相几度呼之欲出,然而他最终都没有提。他总是生闷气,总是咬着牙说些她根本不理解的话,替她承担了一半的毒液,而她,几次悍然无耻地甩开他的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流睢还在说着话,燕山景的心已飞得很远,她想,姬无虞是个奇怪的人。

  为你生,为你死,生也默默,死也默默,没有怨言。

  但是他恨她不懂雪水琉璃瓶,恨她没有留下剑鞘。那都是很小的事,可他越咬得比生死还重。

  生死千斤之重,他的心意却犹如雪花飘落,装在琉璃瓶里,千里迢迢寄给了他的未婚妻小景。多年不得回应,再度相遇,还是为她生,为她死。

  燕山景喝下杯中茶,她抬起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帮我扛一半的毒?”

  南流睢脸上的血管瘤张合着,那么热的天气,他依然戴着皮质的黑色手套。

  燕山景顺着南流睢的目光遥望春拿山色,远处的春拿群山浸润在雨后的翠意中,雨润杨梅,风绿芭蕉。解铃还须系铃人,幽阳谷的南流睢,是半个系铃人。

  南流睢摘下他的手套,木制假手关节灵活,与雪白的右手交叉在一起,共同献上了一盅金鱼水。熏香幽火,雪白的酒盅里,有两尾游鱼,红如朱砂,尾如霓旌。燕山景见过,这是丹樱花的内芯。

  燕山景在南流睢的指示下,搜寻她身上突然出现的一颗小红痣。她惊讶地发现,她胳膊上的红痣不知何时跑到了耳垂上。

  “这是什么?”

  “丹樱蛊。”

第34章 丹樱蛊

  所谓丹樱蛊,是姬太君的杰作,是专门将燕山景和姬无虞命运相连的蛊虫。千里蛊虫姻缘一线牵,牵住了她的性命,裹住了他的愤怒,真相在燕山景的眼前抽丝剥茧,可她几乎不能集中精力听下去。

  南流睢抬手将盅之酒水倒入炉中,霎时间火苗燃起,酒香四溢。南流睢将酒盅推到燕山景面前:“你看,这两只蛊虫,是否有强弱大小之分?”

  在酒中,是绚丽如灿灿霞光的金鱼,离开酒,却显露原形,只是两只凋敝枯萎的蛊虫,均已死亡。但个头很好区分。

  燕山景指了指大的那只:“这只更强?”

  “不错,这是母蛊,另一只是子蛊。子蛊初生虚弱,即使放入寄主体内,也无法独立存活。唯有母蛊始终活跃,子蛊有所感应,才能发挥作用。”

  “小景,你当时被交给茶剑道人时,是个相当孱弱气虚的孩子,我们要尽快使你健康起来,便尝试了子母蛊。当然了,子母蛊类型多样,给你试的蛊虫,最主要的功效是强体健气。你身上的是子蛊,而母蛊……”

  燕山景道:“我身上是子蛊,他身上是母蛊?”

  “母蛊强大,起初我们试了很多人,什么年龄的男女都试过了,要么是母蛊不能存活,要么是存活后你体内的子蛊激烈抗拒,甚至死亡,功亏一篑。呵……后来果然证明你果然经脉奇绝,是练武奇才。可那时,你的天赋却是阻拦你接受子母蛊的最大困难。我们一筹莫展,深怕对不住你爹娘的托付。”

  功亏一篑、一筹莫展。当初她差点没了命?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南流睢再次在盅内注入酒水,在酒的刺激下,死去多时的蛊虫再次舒展开来,在酒水激起的漩涡里打转,那赤红的尾巴,再次互相追逐纠缠起来。

  “最后姬太君将子母蛊改成了丹樱蛊。丹樱是南理传说中的狐狸母神之名,她有两条尾巴,可化成男女相爱,一尾生则另一尾跃跃抖擞,一尾死则另一尾恻恻痛深,两尾相交,则众狐生。”

  “区别是,蛊不再分子母,而是分阴阳。阴蛊在你,阳蛊在另一个健康强健的孩子身上。那么选择谁呢?最终答案,是姬太君为你选择了他的亲孙子。”

  “姬太君失败了很多次,盅内就是失败品。说是失败了一万次也不为过啊。”

  南流睢释然地笑了:“你和世子体内的,是唯一的成功。”

  “我们山穷水尽时竭力一试,一眨眼你们都这么大了。虽然分隔千里,但小景你小小年纪已是一支剑脉的传承人,而我们小鱼儿在雪廊当地论刀法根本没有敌手,当初的丹樱蛊发挥了点效用呢。”

  “丹樱狐二尾命运相连,姬太君知道你无法久留南理,在制蛊时预留的另一功效是……万一你有不测,世子则如遭刀戟锥心之痛。因为你是阴蛊,也是从前的子蛊,所以你这边,并没有相应的效用。”

  燕山景愣了,她忽然明白,可是又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了。也就是说丹樱蛊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姬无虞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替她承受伤害:“我……只是报信吗?我若死亡呢?”

  “只是报信还不够吗?刀戟锥心之痛还不够痛?”

  燕山景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有些发胀。她想起来了她的那封讣告。

  南流睢适时提起:“这还有个小插曲呢。你当年写给小鱼儿你的讣告,他如遭雷击一蹶不振,大病三天,以为自己没有保护好你。那时他已经回到母亲司夫人膝下,司夫人讨厌丹樱蛊,也对你无甚好感。”

  南流睢的话时远时近,她几乎听不清了,他在说:“所以她并没有去查证你的死讯。等几年后,茶剑道人云游回来,才知道你好好地活着。世子当年以为心痛万分,他误以为是报信。其实只是收到你死讯的悲痛,”

  “少年人啊,大喜大悲,真是有趣。”

  燕山景恍然大悟,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姬无虞那么恨,一见到她就怒气冲冲。他以为他失职了,他的祖父祖母一定千方百计地告诉他,身强体健就能保护小景,千万要保重身体,最后却收到了那样的消息,对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他没有履行诺言,祖父祖母又都不在身边。

  她轻声道:“他总在说命运,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他不是无缘无故相信为我生死的命运的,他是被茶剑道人和姬太君教的。”

  燕山景无法接受:“他的家人都同意?为什么?我有什么特别,值得姬无虞这样为我牺牲?”

  “司夫人并不同意,为此她和姬太君决裂。小鱼儿被太君抱走以后,她说她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她和太君老死不相往来。当然,那是一时气话,小鱼儿十岁后回到她身边,她简直百般溺爱,不知道如何补偿疼爱。至于为何那么牺牲,大概是太君和道人都承恩于你的母亲父亲,你是他们的女儿,且你的父母皆为人间正道而死。若你夭折在他们手里,他们对不起你的父母亲。”

  “这对姬无虞不公平。”燕山景脱口而出,她喃喃自语,“这真的不公平。他那么小,就要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而我,对他那么坏……我对他那么坏……我先前还无法理解他怎么对我那么执着,他怎么能不执着?他半条命拴在我身上,他当然在乎我……”

  南流睢微笑:“好孩子,你不是健康长大了吗?只有中毒时,他才会替你承担。这么多年,你都平安,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你们又相遇了。相遇相知,相识相了解,他没有觉得不公平。相反,他的心中充满了感谢。”

  燕山景仍无法接受:“这个缘起是错误的。”

  无论什么恩情,什么正道,都不该牺牲姬无虞。她是这么些年平安过来了,但若她参与了武林纷争,姬无虞岂不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因为她不得安宁?

  “这对姬无虞真的不公平。这等于将命运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若我生,他也生,若我死,他也命不久矣。我实难理解,他如何能接受?”

  “等阿虞来了,你可以亲自问他,他是如何接受的。”

  燕山景饮尽杯中茶水:“这个丹樱蛊能不能取出来?”

  “可以。”南流睢收敛起笑容。

  燕山景如释重负:“好。”

  “太君和道人都不会希望看到你们取出丹樱蛊的。”南流睢面露难色。

  “多谢各位前辈为我费心。但我心意已决,这是一条珍贵的羁绊,很难得,然而我绝不能承担两个人的性命,他也不能。”

  南流睢摇头:“你无需谢我,好好谢谢阿虞吧。”

  “我会的。”

  姬无虞……你这份心意,过于沉默,也过于沉重。

  生死相依可以是绝境下的选择,却绝不能是别人的安排。若连选都不能选,即使心甘情愿,这份愿意,也远远超出她能负荷的情感。她和姬无虞互相喜欢就够了,不需要丹樱蛊做引。

  接下来的几天,燕山景都在接受治疗,清理余毒。

  南流睢收到了姬无虞的引荐信,对崔霁十分客气耐心,崔霁更是虚心好学,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夫,施针行医,双管齐下,燕山景泡在黑漆漆的药汁中,每每治疗结束,都觉得神清气爽,一天好过一天。燕山景不仅是身体上从毒液里解放出来,还因为她想到,她此时接受治疗,姬无虞一定也好过很多。

  小白同样也在康复,他在三日后醒来,他坐在床边,咧嘴朝姐姐一笑:“嘿——我们俩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他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好着呢,我打不过吴名刀,结果我摔下去,挂在树上了,跟老鹰打了一场架,我没惹它,它还打我,我气坏了,就把它的蛋掏了,扔下了山,那畜生好凶,抓着我也想把我摔死,我连滚带爬却因祸得福,一点山路都没走,就到了山脚。走了好运。”

  他瘦得可怜,他的颧骨都摔断了,脸肿得很难看,可燕山景走到他床边,不理他的嬉皮笑脸:“真对不起你……陪我,结果出了那么大的事。”

  燕白被她的真挚弄得有些无措:“搞什么啊?姐姐,这是哪啊?”

  “幽阳谷。兜兜转转一圈,我们到了最初想来的地方。”

  燕山景还有个问题:“小白,爹娘是因为什么去世的,你知道吗?”

  她问过南流睢了,但是他的回答玄而又玄,似乎是特意不让她知道。

  燕白挠了挠头:“好像是为了守护什么大秘密吧,带着我的师父提过一句。他死了好些年了,别的我不清楚。”

  燕山景直觉这个秘密很危险,稚龄的孩子摸到火会知道烫,这是人规避危险的本能。她虽然还没有被火焰舔舐到脸孔,但已知道前方是火海。

  知难而退,换句话说,就是保全自身。甚至她已不安全了,摘月斋在找她,吴名刀下战书,她被卷入了很可怕的江湖风波中。甚至南流睢都不说,丹樱蛊的事他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父那么多年也一句没提,师父就算得了老年痴,也不至于一天清醒的日子没有吧?他不说,就意味着他确实不想让她知道。

  燕山景摇头:“小白,你也别管了。芜鸢城暂时不要去,我们还是尽快回净山门,我得找出来给我下毒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了他,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身体不好,我带你回去。”

  燕白叹了口气:“好吧,爹娘我们下次再去看。”

  燕山景的计划里,已没有芜鸢城,更不会有南理。她没有意识到她和姬无虞的分歧。

  幽阳谷的夏夜,极为安静,她侧睡着,听到弓虽人韦说话打闹谈论世子的声音,突然很想念他。不是突然,她一直都在想念他。

第35章 怪梦

  燕山景难得睡不好,长吁短叹,起身关窗户,刺槐花在窗前摇曳,她关了窗户上了床,刚有些朦胧睡意,芬芳馥郁的刺槐花香气便吹进了屋子里。燕山景翻了个身,刺槐花枝正拂动她的脸庞。

  燕山景抽出塌下长剑,猛地刺向身后,而后那长剑就被来人夺走扔了下去,燕山景搂住来人,姬无虞轻声道:“好险,差点被你刺死。”

  他回来了?!

  窄窄的床铺上,他们只能缠抱在一起,燕山景格外留恋他似的,姬无虞却推开了她,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提前过来抱抱你,不是来……做丹樱花海的事的。”

  “大家都在等我,我不能……我一会再来。”

  话是这样说,燕山景轻哼两声,他就屈服了:“好,我再留一会。”

  他手中的槐花落到床榻下,绷带又被她的手拆开了,燕山景的不同寻常使姬无虞顺着她又疑惑着:“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