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燕山景闷声道:“我知道了,丹樱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说我是傻瓜,谁才是傻瓜?那时我还是乔仙鹤,你还是司青松,你就打算不明不白地死在我背上?”
姬无虞从怀里捞出她的头发,他捋了捋她耳畔的长发:“哦……可是我要是说了,你不是要愧疚一生?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愧疚的。”
“我救你既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也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是因为你是我婚约上的女孩子,仅此而已,不必挂心。”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有千钧之重。
燕山景学习他的吻法,张着嘴,湿润的唇重重落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唇上,姬无虞搂紧了她,低喘着:“大家真的在等我。”
燕山景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她的里衣如此宽松,伏在他的身上,她抱怨了一句:“别戴那么多银饰了,硌得我疼。”
燕山景感觉到背后有人摸她的脖子和头发,她制住姬无虞的手,不满道:“难道你有三头六臂不成?老实点,让我来……”
姬无虞无辜道:“不是我。”
燕山景笑着回头:“那会是谁……小司?!”
身后赫然是九蛇山的司青松,他坐在她的床边,幽幽地看着她:“你真爱我吗?”
燕山景着急地抱住司青松的肩膀:“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身下的姬无虞剧烈挣扎起来:“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你背叛了我!”
那个姬无虞忽然变小了,变成了一个红着眼眶满脸不甘的小孩,抱着剑鞘看她:“你是我的天命之女,一万个人里,只有我救了你的性命。所以我发誓守护你,你不准和司青松说话!”
连司青松都把她推向孩子小阿虞:“你是他的,不是我的。我不喜欢你背弃盟约,我不准你离开阿虞。”
燕山景急了:“你究竟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婚约上未婚妻三个字呢?”
小孩子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我没见过你,但我愿意为你去死。”
燕山景哄着小孩道:“你祖父祖母骗人的,没人就活该替另一个人去死!”
可两个姬无虞都不承认,都在摇头:“替你而死,我们都不会后悔。”
燕山景从床上滚到地下,她捂住脑袋,揉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好可怕的梦。可姬无虞就在她床边,他的脸孔被月光照亮。
他把她扶起来,燕山景捉住他的手:“如果见面后,我不喜欢你,你不后悔吗?如果我们这一生不能见面,你却因我而死,你不后悔?如果你在九蛇山遇到了别的喜欢的姑娘,你也不后悔?你的祖母选择了她的亲孙子,她不会后悔吗?”
姬无虞拾起他采来的槐花:“槐花如雪,我很喜欢。”
“我祖母不会后悔,她曾经对我说过,我不是因为是她的亲孙子才被选中,而是她选中的人恰好是她的孙子。”
燕山景勾住他的腰带:“别替别人回答问题,你自己的答案呢?”
他回头看她:“你是我的命运,为你而死我心甘情愿。”
燕山景再也抓不住他,她想问的,他根本没有回答。
梦中人不能无中生有,姬无虞从没有回答过的问题,她不知道他心底的答案。
她彻底醒了,她躺在床上,搂住虚空中的一个人,一身冷汗。
她坐了起来,推开窗户往外看,幽阳谷静悄悄的,幽阳谷的星星和她在九蛇山看到的不一样,更近更密,所以幽阳谷杂居的能人异士中大约有观星说命者,他们究竟能从浩瀚星河中看到什么?看到人和人的命运,看到命运联结?
燕山景瞳孔中的星河微微闪动着,有天星坠落——光焰曳地的尾巴擦破苍穹,她揉了揉眼睛,她还在梦中?越来越多的火尾擦过幽阳谷上空,燕山景立刻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流星,那是带火的箭矢!
她提起长歌剑,去叫醒小白和弓虽人韦,南流睢早被惊动了,众人登上木塔,俯视幽阳谷入口。
放箭之人是敌是友难辨,可弓虽一口咬定:“是世子。”人韦比他稳重一点,可他也说:“是世子,那是世子的箭!”
燕山景想了想:“弓虽人韦随我来!我们去当那个马前卒,小白留下,不准乱跑。”
南流睢并不阻拦:“燕姑娘,万事小心。其他有我。”
她匆匆调令,带走了弓虽人韦,既然他们断言是他们世子,但难道他们世子会随便放箭玩吗?不是摘月斋,也是天巫神。而且大概率是天巫神。
夜风如怪枭长鸣,弓虽和人韦身上有南理的香料味,他们的银饰碰在一起清脆作响,他们上了更高的高塔,木质的哨楼滚烫,从这样的哨楼往上,是一座被绿树掩映的吊脚楼,爬上吊脚楼,能攀登上更高的树,燕山景领着弓虽人韦,一路往高处走,站得高看得远,她确实看到了更多,也听到了更多。
幽阳谷狭长的入谷甬道两侧,都是火焰,可火光颜色不对,青蓝色的火焰有一人多高。人韦反应过来了:“是阴火!那就是世子!”
除了看到了火焰,燕山景听到了很多人的尖叫,那是身陷绝境时的喊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挠着喉咙,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人到了濒死之地,与畜生无异,语言不管用了,连爹和妈都叫不出来,啊啊大叫都是那么短促,那么没头没尾。
她看不到人,那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些人在火中。
燕山景抱着剑,从上到下俯瞰,两侧火焰丛丛,但中间的大道丝毫无碍,一匹受惊的马在道上横冲直撞,左歪右斜,就在它差点冲进火焰的时候,它向前跪去,硬生生被风截停了似的。
一马开道,万马行路。达达的马蹄声闯入幽阳谷,银饰碰撞之声在入谷道上响成一片,燕山景终于看清了领头人的脸——“世子!世子来了!”弓虽轻声地呼唤道,他生性鲁莽,但此时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能看到姬无虞的表情十分厌恶,又万分警惕,司朗跟在他身后,面色灰暗。
姬无虞抬头看,警觉而冷峻,他手持长弓,随时随地打算放箭,阴火就在他的指尖燃烧,他戴了一副黑色的皮手套,和南流睢的那一副很像。晴夜打伞的也是他,他时不时转开伞,伞上不知是什么飞了出去,两侧的火焰就烧得更旺了,惨叫声不绝于耳。
分开不久,再见他已恍如隔世。她看到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是他承载的沉重责任,和不肯宣之于口的命运秘密,那么多年,真的对不起了。
他和九蛇山的司青松也不一样了,燕山景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他真的是芭蕉雪廊姬氏世子。
姬无虞打前,司朗跟上,后面都是巫医、蛊师、刀卫。再往后则是……乡民?那些乡民身负沉重枷锁,步履蹒跚,哦……不是乡民,是受天巫神教蛊惑的人。姬无虞把他们都带来了。队伍最后又是几个刀卫,这些刀卫目露精光,断后之人,武功不会差。
燕山景此时仍未放心,她直觉哪里不对劲,她转过身,正要和弓虽人韦交代几句,弓虽愣愣地看着她,而人韦则盯着火海之中,燕山景不再犹豫,一掌劈过人韦面门,弓虽惊得大叫一声,这一声引起了姬无虞的注意,他张弓搭箭,正要射来,燕山景扼住了人韦的脖子,她的腾挪转移身法都很准,防住了傻乎乎的弓虽乱来,又露出了脸给姬无虞看个安心,同时还制住了她手中的“人韦”。
此人挣扎着,燕山景足根在高树顶端牢牢不动,他却像个秋千在树端荡来荡去,燕山景提剑就要削下他的脸皮:“还不快招?你根本就不是南理人,你装也装不像,你的上司派你来,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燕山景发现他不是人韦的理由简单透顶——香料味不对。弓虽人韦这对兄妹从不拆伙,两人的衣裳浆洗也是一道的,陌生气息一来,燕山景就觉有外人藏在她身边。
此人畏惧剑锋,又在树梢顶端荡着,他的脚尖在空中不住扑腾,绿浪翻涌,而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似也在翻涌,五官都移了位,此时他一张脸上四双眼睛两张嘴,吓了弓虽一大跳。
燕山景提剑来削他的脸,那人的手却不老实,要摸出防身的药粉,正往燕山景脸上糊去,姬无虞一箭射来,燕山景以为有阴火及时松了手,那人跌落林海,却不见周身着火。
燕山景又往下追,那人坠落的速度快,却不及燕山景的剑快,燕山景依着一棵高树的树干,往下以剑为箭,投中此人的脊背,燕山景寻找剑尾摇摆颤抖的方向,轻松把此人捞了上来。
他面上的人皮面具已脱落,燕山景揪下来一张面具,捏着触感诡异,她忍着恶心收好了,再看奄奄一息的贼人,竟然是个女孩子!她和人韦半点不像,易容技术了得。
武林人尽知听风楼精通此道,南部摘月斋也有这等人才。燕山景把此人交给赶来的弓虽,轻松跃上高树顶端,一路趟着树顶回去见南流睢。
南流睢的住处里挤满了人,燕山景堂堂进来,剑端上沾了些血,她找了块破布擦拭,同时与人一一见礼,手上动作却不曾慢,她也留意嗅闻着,不想再闻到怪香料味。
司朗坐在南流睢对面,可神情却很不屑,他见燕山景来了,起身与她寒暄,司朗交代阿虞的下落:“他找你去了,我派个人去寻。辛苦了,那些人都是天巫神教的小头目,知道我们带无辜民众过幽阳谷,有意埋伏。我们早有准备,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
燕山景一拱手:“司大人也辛苦了。天巫神教我在九蛇山也领教过一二,佛口蛇心,此次追查,可还顺利?”
“不大顺利。”姬无虞从门口跨进来,人韦全须全尾站在他身后,假人韦则被套了麻袋,捆得结结实实。
燕山景将姬无虞从头看到脚,想将他整个人都装进眼睛里。
众人车马劳顿,姬无虞却不累,当然,累也不能喊累。他前去安排受骗民众,清算名单,他和燕山景匆匆打了个照面,他舔了下嘴唇:“明天早饭,我想吃白粥咸鸭蛋,你能帮我说一声吗?”
旁人不明所以,可燕山景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九蛇山上相依偎,画咸鸭蛋充饥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呢。
她展颜一笑:“好说呢。”
第36章 又见天巫神
第二天燕白摇摇晃晃地爬起床,他上身上了各种固定的木架,他一跳一跳地从木楼下来,就看到姐姐正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吃早饭。一个咸鸭蛋切了两半,姐姐把所有的黄都挖走了。
姬无虞惊奇地咦了一声:“你不卧床休息吗?”
燕白的右眼因为颧骨折了还睁不开:“你是?”
燕山景介绍道:“他是南理内城芭蕉雪廊姬氏的世子姬无虞,你就叫他世子吧。”她介绍得一本正经,恨不得把他所有的头衔都给他戴上。
“哦,姐夫。”燕白俯视他俩的桌子,没看到任何合他胃口的菜色,便裂开嘴:“姐,我要吃肉。”
“吃什么肉?”姬无虞吃了一口咸鸭蛋白,眼看着高兴了起来,“姐夫帮你安排。排骨汤?”
“姐夫,我想吃麻辣兔头……我还想吃麻辣吊锅鸡……崔大夫天天给我吃菜糊糊肉糊糊粥,我不想吃了……”燕白一口一个姐夫,把燕山景叫得青筋直跳。
她招招手:“你先回去躺着,再睡会儿。”
燕白转身一瘸一拐地爬上去,姬无虞琢磨着:“等他睡醒了给他送?可是那些他吃不了吧,都是发物,且他不是颧骨折了吗?他咀嚼得动?”
“让他回去睡着做白日梦,还兔头,他自己肿得像个大兔头。”燕山景埋头喝粥。
姬无虞回味了一下姐夫这个词,盯着燕山景看,燕山景被盯得抬起头:“昨天那个假人韦是什么目的?天巫神教和摘月斋勾连了?”
“没有。”姬无虞收敛起笑容,“她是个小探子,一会带你去见。她的人皮面具白日看挺简陋的,麻药迷晕了人韦,也只能起半个时辰功效,不是个厉害人物。摘月斋内部晋升机构严格,她是听闻此处有大人物汇聚,想要探听消息。”
燕山景也就不稀奇了:“怪不得她身上的香料味露了陷儿,原来是个小虾米。可能和五蛇山道上的老朱一样,急于求成,奔着听风楼的名号来了,结果到处被人差遣卖命。”
“她抓住了,其他人在幽阳谷附近巡逻,这里鱼龙混杂,摘月斋的人想混进来听消息很简单。但这不是最棘手的,更麻烦的,是姬无忧跑了。”姬无虞喝了口茶。
“他本来就是神通广大的蛊师,他拿乡民试验,寻常巫医和蛊师解决不了,我们才把乡民带了过来。中途爆发了不少乱子。”
燕山景从没见过姬无忧,但她对姬无忧没有半点好印象,此人必当阴狠无情。
受骗村民那些人本来日子就过得很苦,以天巫神为精神慰藉,受骗那么快,也有蛊虫催发的效用。好好的人,成天抱着怪异的神像发疯,那蛊虫没问题都说不过去。
姬无忧跑得干脆利落,旧手下新手下,可怜的民众丧心病狂的民众,都被他留在了九蛇山上,他自己不知所踪。山上只有残兵,姬无虞处理起来也很快。极为恶劣的小头目当场就杀了,还愿意低头认错的五花大绑带回南理等待发落。
“二蛇的村民没有坏人,甚至都是古道热肠的淳朴之人。他们自愿前往丹樱花海的边界采摘丹樱花,手掌脚掌全都烂了,那伤口溃烂触目惊心,我们赶到时,头目还在大吹大擂有伤口的人才是天巫神青睐的人,有提前去神殿的资格。”
“甚至已经死了七八人了。就为了去炼制以丹樱花为材料的蛊虫,居然让活人白白送死。我不是第一次见,可每次见到,都心绪难平。”
燕山景直接斥责道:“姬无忧行为处事老辣冷酷,不是会受人摆布的样子,我看他预谋已久,他开炉炼蛊,目的为何?”
先前姬无虞偶尔还会流露出对大哥的不舍,但此时他郑重点头:“姬无忧就算是被人迷惑,也无药可救,罪大恶极,除名后他就是雪廊的通缉要人,也是整个南理都在追查的对象,无可商议。我绝不会心软!”
燕山景赞许地点头:“你处理完这些人后,打算怎么做?”
“回南理,我们人手不足,还要和你们这些西南郡门派商量,东南郡也需要告知。罪人姬无忧若潜逃到了其他地方,祸患无穷。”
燕山景又一点头:“如此,我们便要分开一段时间了。芜鸢城我暂时不去,摘月斋的事令我心惊胆战,我也要回净山门和师兄他们商量对策,起码要联系他们本部,上告武林盟。我师兄在武林盟说话有些份量,朋友也多,大概能和听风楼本部楼主相商,摘月斋行事荒诞,他们必须管。”
燕山景说此话是决断,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处理摘月斋,且不提她自己莫名其妙被追杀的事,就拿他们南部四处造谣的罪状告到武林盟去,其他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就算他们在开垦北部,也得抽调力量来管制南部。
姬无虞闻言,表情颇为怪异,他收起桌面上的弯刀,插到腰带上:“你不随我去南理?”
“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不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过去。”燕山景站起身,她刚看到崔霁摔了一跤,病人太多,他着急忙慌的,她哑然失笑,得赶紧过去看看中蛊的可怜人们。那些人和李家老两口的情形差不多,燕山景当初没救下李大娘李大叔,此时便格外上心这些人。
他却勾住她的腰带,燕山景意外回头:“怎么啦?”
“若在此分别,再相见会很难。”
“怎么会呢?”燕山景脱口而出,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不会?”他古怪的神态,一直以来的担忧,燕山景终于解开了。
哦——那确实是很难再见了。他回南理,她回西南郡,高山大川,艰难险阻,幽阳谷一别,不知哪年哪月再见了。
她最近太忙,忙得无暇思考她和姬无虞的未来,兜兜转转她回到了九蛇山上拒绝小司的问题,净山门里写拒婚书的心情,不是小司不好,不是未婚夫惹怒过她,是因为她原本的生活自有秩序。
燕山景轻轻抿嘴,她无法回答姬无虞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我们等会再谈这些好吗?我先去看看南流睢前辈和崔霁。你再去审审摘月斋那个探子,保不准她没有说实话。”
南流睢怀里正抱着一个哭泣的孩子,而张大嘴嗷嗷大哭的孩子上方正飞着许多毛茸茸的黑蝴蝶,燕山景过去,南流睢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他脸上艳红的血管瘤此时颜色暗淡。燕山景不敢轻举妄动,那些扇动翅膀没有飞走的黑蝴蝶受南流睢控制,正在孩子赤裸的皮肤上点吻。